第七十三章(下)
王城裡頭,護城河畔同時飄著酒香與花香,據說前幾日有十幾個書生,聚集于此詩作對暢飲,卻不慎失足跌落水中,也不著急上岸,反倒著袍子,趁著酩酊大醉,又提筆寫下了十幾首詩,現如今已經傳遍了舞肆歌坊,被樂師譜了新曲,唱得滿城風流,滿城風雅。
雲倚風也學著哼了兩句,在王府中唱著芙蓉飛花,雲生海樓。
季燕然從院外進來,將披風裹在他肩頭:“今日又吃多了梅子?我聽老吳說,你吵了一早上胃裡發酸。”
雲倚風推卸責任:“酸秀才的錯。”寫什麼不好,偏寫青梅配甜酒,聽聽,青梅配甜酒,這誰能把持得住?
“你啊。”季燕然笑,屈指敲敲他的鼻子,“若待會太醫來診,又要念叨了。”
“王爺替我瞞著就是。”雲倚風握住他的手,“還有件事。”
季燕然點頭:“說。”
“外頭現在怎麼樣了?”雲倚風問,“我是說風雨門那頭。”
兩人回王城已有五日了,這一路季燕然將他護得極好,不該聽到的、不該看到的,半分也未落耳中、留在眼底,住進王府後,周圍下人更是絕口不提——又或者是就不知道,畢竟江湖裡就算鬧得再沸揚,比起此時花團錦簇的王城來,尋常百姓也還是更關心後者一些。
但雲倚風卻放不下心,他知道清月的子,看似溫順恭敬,實則又強又倔,只怕至今還未做出一個能令江湖人滿意的決定。
季燕然道:“當真不要我幫你?”
“江湖與朝廷互不干涉,這是數百年都不曾變過的規矩。”雲倚風道,“王爺救下我,還能算做私人,可若再手風雨門的事,未免有手太長之嫌。黎盟主面上自不會說什麼,但此例一開,將來倘若江湖要手朝廷事,又當如何?那群人中,多得是武功出神化、頭腦卻簡單異常之流,現在能有個規矩拘束著,便不會越界,可一旦規矩模糊了,反對朝廷不利。”
過了陣,又問:“現如今,外頭如何說我?”
季燕然道:“無人說你。”
“不信。”雲倚風燙洗茶杯,“江湖人啊,俠客不,碎小人更多。是太難聽,所以王爺不願讓我知道嗎?”
“是當真無人說。”季燕然握住他的手,將茶杯拿過來,“先前或許有些污言穢語,但後來得了教訓,便沒人再敢開口了。”
雲倚風微微皺眉:“王爺?”
“放心,王爺什麼都不知道,也沒壞你的江湖規矩。”季燕然替他斟茶,“是暮雪做的。”
殺手辦事,從來都不會告訴對方理由,說人雇傭也好,說欣賞雲倚風、主要替他出氣也好,總之只需要讓眾人知道,一旦口出惡言,是必要倒楣的,就好。
只可惜,胖貂依然沒能要回來。
雲倚風笑道:“多謝。”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季燕然看著他,歎氣道,“況且若非因為我,你也不會落得今日這般田地。”
“福禍相依,倒未必全是壞事。”雲倚風握住他的手,“但我的確要寫一封書信給清月了,催促他早做決斷,此事已經拖了太久,再有一月,怕是連武林盟主都會親自登門,那時風雨門可就徹底毀了。”
兩人正在說著話,外頭就有管家來稟,說宮裡來了消息,皇上請王爺立刻過去一趟。
“還當能難得消停一日。”雲倚風鬆開手,“去吧,早些回來。”
季燕然湊近,在他側臉迅速落下一個親吻:“估又是為了孜川圖,我若回來得晚,你便早點歇著。”
雲倚風點點頭,目送他離開小院,自己也回屋去寫信了。
當年一手創立風雨門,早已將那裡當了家,現如今要親手切斷聯繫,自是萬分不舍的,可再不舍也得舍。況且……自己怕也沒多日子了,若是運氣好,能拖個三年五年,那待在王府裡觀花聽雨沐秋風,有心上人陪著,有老太妃慣著,總要好過像先前那樣,日日奔波於江湖中。
如此一想,便釋懷了,落筆時也穩了許多,不會再夾裹著滿腹愁緒,悲切切巍巍出破綻,在徒弟面前失去做師父的尊嚴!
皇宮裡,李璟正坐在書房,翻看面前一摞摺子。最近國家風調雨順,邊關也安穩,像是事事如意,摺子也只都是些請安的空話,看多了便昏昏睡,比安神藥更管用。
德盛公公正侯在外頭,見季燕然自花園中出來,便趕忙迎上前,笑容滿面道:“王爺,是好事。”
季燕然也樂了:“什麼好事,能讓公公這般見過大世面的人,也高興這樣?”
“王爺見到皇上後,便知道了。”德盛公公笑得越發,若在面上印墨再糊張紙,取下來八就能拓出一個年畫娃娃……不是,年畫公公。
季燕然笑著拍他一把,自己進了書房。
而李璟的心果真也極好,連君臣禮都免了,直接丟過來一本書冊:“快看看。”
季燕然接住翻了兩頁,就見那是一本劍譜,像是有了年歲,連印章也已暈開,再一看落款,不由吃驚:“長安王?”
“這十幾天裡,翰林院的員們不眠不休,將宮中每一本藏書都翻遍了,方才找出這個。”李璟走下龍椅,“朕已從私庫中挑了些看不出年份的金銀珍寶,裝了滿滿兩箱,屆時與這長安王劍譜一道送往長纓峰,藏於地宮,讓那些江湖中人再去尋一次便是。”
何謂峰迴路轉、柳暗花明,萬沒想到宮中竟會藏有此,季燕然心中大喜:“多謝皇兄。”
“此番也是朕太過心急,才會令你困於機關,令雲門主陷困境。”李璟道,“此事就由那位江三去辦吧,他是你的人,在江湖中又頗有地位,最合適不過。”
季燕然點頭:“是,我這就回去吩咐。”
“先別急,這只是一件好事,還有另一件好事。”李璟道,“還記得三年前,你去千倫草原巡視,從狼中救下的那位老者嗎?”
“記得。”季燕然想了一會,“那似乎是位醫,還醫好了飛霜蛟的疾。”
“不是醫,而是草原遊醫,醫你的飛霜蛟只是順手,前些時日,他聽說你在尋找靈芝,要解蠱王毒,便進獻來了一樣寶貝,雖不能解毒,卻也是極難尋得的療傷聖品。”李璟命德盛公公端了進來,“此名曰霽蓮,太醫院已經看過了,都說是好東西,煎後讓雲門主服下,往後就能舒服許多,不必再靠著鬼刺的湯藥續命,也能與你一道騎馬練武了。”
季燕然又問:“還有第三件好事嗎?”
“貪得無厭!”李璟笑著罵了一句,“知道你掛念著府中人,就不留你在宮裡用膳了,早些回去吧。這霽蓮明日太醫會帶過去,親自看著煎。”
“若雲兒當真能因此好轉,我將來定親自去草原道謝。”季燕然道,“皇兄,我還有另一事想問。”
李璟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關於孜川圖,藏在鳴寺的機關匣,可要儘快取來?”
“自然,不過這回無需你親自去取,橫豎近來東北無事,朕便命城回來了,由他去辦這個差事。”李璟道,“雖說有些對不住張將軍,但誰讓你是朕的弟弟呢?自然要更徇私照顧些。”
柳城是朝廷鎮北大將,擅長雪中作戰,也是李璟的心腹。
季燕然笑道:“那我可得請城喝杯酒。”
“你在西北也辛苦,難得閒下這段時間,就多陪陪雲門主吧,他為了你,當真吃了不苦頭。”李璟收起笑容,歎氣道,“當日的烙鐵,朕也是萬萬沒想到,亦不知該如何向你解釋。”
“皇兄言重了。”季燕然道,“雲兒的脾氣我知道,他過去苦慣了,嘗得一點點甜,便萬般珍惜,也萬般小心,寧願自己苦,也不想給旁人多添一麻煩。”
“去吧。”李璟又想起一件事,“對了,雲門主像是極喜歡那把棲梧,明日朕還是命人送去蕭王府吧。”
季燕然:“……”
他在十幾歲時,曾因頑劣不服夫子管教,而在街上買了一把類似於嗩吶、聲音又巨大的西域樂,送給了夫子的寶貝兒子,教他吹上了癮,據說三天就吵瘋了滿宅子的人。當初只有惡作劇得逞的喜悅,現在倒是深刻認識到了自己的行徑有多麼惡劣——魔音貫耳,確實連心都像是被鉗子擰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老太妃著聲音道:“這……雲兒是不是在練什麼邪門功夫?”
江淩飛捂著的耳朵,潸然淚下。我下午便要去長纓峰埋寶藏了,只留乾娘一人在家,可務必要保重啊!若實在不了,就去宮裡找惠太妃聊聊天,或者乾脆住到甘武殿。
季燕然忍無可忍,甩起擺坐與雲倚風後,握住他的雙手。
雲門主納悶:“咦?”
“這曲子不好聽,太殺氣騰騰了些。”季燕然著頭皮誇完,便道,“我教你另一首。”
雲倚風奇道:“原來王爺還會琴?”
原是不怎麼會的,但與你相比,人人都能稱一句會。
季燕然捉著他的細長手指,依次過琴弦,輕攏慢撚抹複挑,緩緩流淌出含脈脈的調子來。
這是宮中樂師譜的曲,據說那是一個六月的夜晚,王城的燈火很亮,年華正好的姑娘們在河邊,放著桃花形狀的河燈,期盼能遇到郎。水裡倒映著漫天星河,有個書生站在河對面,不由看呆了,直到被同行的人推了一把,方才回過神。倉皇低下頭,水中卻恰好飄來一條繡花帕子,他撈了起來,對面便有個姑娘紅了臉。
樂師恰好看到了這一幕,他也高興極了,覺得這個朝代真好啊……回去之後便譜了此曲,連名字都沒有取,就迫不及待進獻給了帝王。
以後就無名曲了,只是雖無名,卻有,聽得人心曠神怡,骨頭也了幾分。
一曲終了,府中下人都松了口氣,想著老太妃終於能安心午睡,而雲倚風也已靠在季燕然懷中,只在這滿園的絢爛夏花中,穿一雪白的衫子,看著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