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西南
待雲倚風理完所有事,回到臥房時, 天已經大亮了。季燕然仍舊昏睡著, 溫稍微降下來一些, 只是眉頭依舊鎖, 夢中也不安穩。軍醫小聲道:“王爺有我們照顧, 雲門主這幾天最好搬去隔壁歇息,疫兇險, 實在不宜離王爺太近。”
“我質異于常人, 是不怕這些的。”雲倚風從他手中接過帕子, 坐在床邊, 替季燕然了乾裂的角。
窗戶打開著, 街上稍微有些喧鬧,卻不是平日裡趕集吆喝你推我攘, 煙火人間的鬧法, 而是神匆匆的,或抬著擔架,或端著藥桶, 刻意想要低談聲, 反而更添抑氣氛的,沉重式喧鬧。
雲倚風草草洗漱一把,躺在床上卻全無睡意。他質偏寒,季燕然這陣正熱得焦慮, 本能地便轉過,將他整個人都摟進懷裡。微涼的溫度, 以及那悉而又清淡的茉莉花香,如同最好的安神藥,讓得以片刻放鬆,連呼吸都順暢了許多。腦海中混紛雜的斑斕塊,也終於化為一片一片純白的淺雪,紛紛揚揚落滿天地間。
像是重新回到了許多年前,王城裡也下過這麼一場雪。正月十五元宵節,自己在花園裡閒逛,無意中看見天邊劃過一尾長星,漂亮極了,便不由自主往前追了兩步,誰知卻不小心跌了湖中,翌日就發了高熱,躺在床上聽劉妃在外訓斥太監,聲音尖銳,吵得腦仁子疼。
“母親。”他拿下額上的帕子,坐起來道,“我沒事,您不必責罰他們。”
明妃歎了口氣,眼底卻是深深的愁思。
再後來,就是司天監的頻繁上書,朝廷裡人人都在議論著天相異與七皇子落水,連皇上早朝時咳嗽兩聲,都有人及時搬出那套玄而不明的星相學說來,明裡暗裡皆指七皇子命帶煞氣著實不祥,若不及時送出宮,怕是要釀出大禍。
偏偏那時,蜀南還地了,雖不嚴重,但不祥也是真的不祥。
一個混了外族統的兒子,與千秋萬代的江山基業,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於是無憂無慮的王城繁華,就只停在了十歲那年的初夏,再往後,記憶中便只剩下了西北終年不停的呼嘯長風,悲涼的羌笛,與夜晚熊熊不滅的篝火。他腰間佩著一個香囊,裡頭是母妃在臨行前的叮囑,只有八個字——收斂鋒芒,勿遭人妒。但初出茅廬的年,哪裡懂得什麼鋒芒不鋒芒,第二天便跟著老將軍,風風火火地去剿滅沙匪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一路吊兒郎當、出生死地長大人,竟也混出個戰無不勝的虛名,一路從西北傳王城,再後來,全國的百姓就都知道了,繼盧將軍後,大樑又有了新的戰神。
邊關終於得以安穩,而朝廷呢,卻反而因為邊關的安穩,好好了一。朝臣中有人開始著石頭站隊,老太妃也了炙手可熱的紅人,最後不得不閉門稱病。太子李璟一派對西北虎視眈眈,甚至對整片草原都開始抱有敵意,而直到這時,年輕的蕭王殿下才終於後知後覺地,記起了那八字要訣,但哪裡還有機會再斂鋒芒?周那明晃晃的,已經快將朝中有心人的眼睛給刺瞎了,皇帝有意易儲的風言風語啊,傳得真如無邊風雨一般,他也只能倉惶拾起尊貴王爺的份,趁著邊關安穩,在西北胡過了一陣花天酒地的生活,以證明自己確實不堪大任,經不起任何安穩富貴。
先帝駕崩後,季燕然被老太妃召回王城,與李璟在書房中一談就是一整夜,翌日上朝時,人人都能看到新帝臉上的輕鬆愜意,便都暗自松了口氣,可不說呢?兵馬王爺,那是能隨便除去的嗎?還是好好拉攏,這江山與好日子,才能長久安穩啊。
有人事後曾好奇猜測過,皇上與蕭王殿下那一夜究竟說了什麼,是你來我往的含沙影,還是彼此把籌碼鋪平了講條件,但據說連德盛公公都被打發了出去,想來也不會有人知道了。但其實呢,其實那一晚桌上擺著的,並非公務與兵符,而是酒和小菜,李璟只問了他幾句西北軍,剩下的時間,便都在閒話兒時趣事——本來嘛,兄弟二人在這些年裡,也並沒有多生疏,還是常有書信往來,逢年過節避暑圍獵,也總會聚到一。
酒酣耳熱之際,新帝拍拍他的肩膀,歎道:“其實明太妃在下午時,說得那般決絕,還對著天地許下重誓,當真不必,朕……朕信你。”
季燕然笑道:“母親總歸是太擔心我,還請皇兄勿要見怪。”
酒醇香,三壇梨花白,順利喝出了往後數年的“君臣佳話”。皇權與軍權之間的矛盾,也在李璟與季燕然的謹慎把控下,一直於一種微妙的平衡裡,雖說偶爾也會有搖晃、有傾斜,但至,天下是不用了。
往事沉重,季燕然又重新焦躁難安起來。
雲倚風將他鎖的眉心細細平,在那裡落下一個親吻。
一切都會好的。
他想。
……
時間一晃,便過去了一個半月。
在軍醫與幾位統領的努力下,玉麗城的疫總算暫時得以控制,雖說還未能找出治療藥方,但至染病的人數沒有再增加,從古書中找出的方子,也能短暫地降溫止痛。季燕然被雲倚風扶著,站在二樓圍欄氣,問:“外頭如何了?”
“叛軍依舊占著滇花城,但周炯已經從雲澤城調軍,南下支援了。”雲倚風道,“地蜈蚣已推算出上古陣法,說是隨著日夜替,地宮應有不斷變換的口四十九。不過鷓鴣昨日倒是飛箭傳來一封書信,以玉嬸與芙兒的命為要脅,命我們的人不得再出臘木林。”
“地蜈蚣在臘木林中來來回回數十趟,他們倒是這陣才想起來阻攔。”季燕然咳嗽兩聲,“怕是前頭一直沒找對地方,現在終於離門越來越近,才慌了神。”
“那倒算是在幫我們。”雲倚風道,“外頭吹風了,王爺回屋歇著吧。”
“西南怎麼樣了?”季燕然又問。
“還行。”雲倚風扶著他坐下,“黃統領派人送來書信,說已聯合各地員,暫時制住了疫,百姓生活也未大的影響,不必擔心。”
季燕然歎氣:“騙我。”
雲倚風半蹲在地上,替他掉鞋靴:“王爺現在也正病著,就稀裡糊塗上我一回當吧。”
西南沒有還行,是不好,當真不好,許多地方都發了疫,更要命的是,這疫是軍隊帶去的。黃武定在接到命令後,雖第一時間就率軍改道,前往荒僻山郊安營,卻也為時已晚。瘟疫與流言一起發,攪得天地昏暗民心難安,更眼中的是,季燕然先前四調兵遣將,有許多百姓因懼怕戰爭,所以一早就攜家帶口,北上了。
那這場瘟疫究竟會不會蔓延至全國……誰也不敢去仔細想。
季燕然額上青筋暴起,嗓音嘶啞:“是我的錯。”
“我不認為王爺有大錯。”雲倚風道,“但現在討論這些已無意義。野馬部族為替故人報仇,為證王爺不配為與盧將軍齊名的大樑戰神,已是喪心病狂,甚至不惜以江山安穩、以億萬百姓的命為武,王爺此番若倒了,那就真的輸了。”
季燕然道:“我懂。”
“所以,先將養好。”雲倚風握住他的手,“西南遭此浩劫,百姓無辜累,他們都在盼著王爺,都在盼著大樑最戰無不勝的將軍,能橫刀馬、安定平叛,重新還他們一片盛世清明。”
季燕然微微閉眼,心底被燒赤紅。
他說:“好。”
……
李珺道:“謔!”
梅竹松氣吁吁:“怎麼了?”
城門口像是出了子,有不大樑軍隊打扮的年輕人。下屬一溜煙前去打探,回來後稟道:“是駐守在鵲山縣的軍隊,收了一批草藥,想要送給黃統領。但卻被百姓攔在了城門口,說軍上都有瘟疫,不準他們進城,只能從山中繞行。”
李珺翻下馬:“既然百姓害怕,那就繞吧,也沒有別的辦法。”
“那可不好繞,西南山勢險峻,林地裡又熱,指不定就有什麼蛇蟲鼠蟻,出不出得來都不一定。”下屬道,“況且就算能自如出林,也得多花十幾天時間,還不知道黃統領那頭是什麼況呢,萬一正盼著藥救命,那……”
“你說說這些人,怎麼也不換普通人的裳。”李珺連連歎氣,這不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嗎?
梅竹松在旁道:“若是普通藥販子,那這些草藥,怕是途中就會遭搶了。”
西南瘟疫蔓延,藥是再珍貴不過的,就算沒得病的百姓,也拼了命地想買一包熬上,喝了求安心。所以價錢一路飛漲,最常見清熱的金銀花,翻了十倍不止,地方府雖明令止,可也架不住利大有黑市,所以山賊都改行了,不單搶金銀,還搶金銀花。
“這……唉!”李珺跺腳,“我的權杖呢?”
下屬趕忙掏出九龍玉牌:“王爺是要去幫忙?”
“西南不穩,本王理應——”李珺搖頭晃腦,本想學著戲文裡,先豪萬丈拽一番壯語,但一則城門口已經快扭打起來,二則,腹中滿是語鶯燕華麗辭藻,也實在扯不出幾句家國天下,便將肚子使勁一吸,擺出尊貴的皇家氣派來,邁著步去給七七七弟的軍馬,幫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