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在真慶道院遭冷雨了履致病之後，陸葳蕤就一直沒有出過府門，每日午後，陳之都會來百花閣探，短短小半個時辰，卻是一日快活之所系，有時癡想，倒是希這病一直生下去，這樣陳之可以有理由來看——

陸葳蕤雖然純真，但卻不是懵懂無知的傻孩，看得出陳之從容不迫外表遮掩下的謹慎和掙扎，四目投時會有熱突然迸現，瞬間的熾熱彷彿要把融化，卻又迅即斂去，只是溫暖地微笑著，臨去時也從不回頭。

陸葳蕤當然明白吳郡陸氏與錢唐陳氏之間的巨大懸殊，一個是上品高門，一個是寒門庶族，地位天差地別，但看到陳之就會忘記世間還有這種門第之分，這幾年遊歷三吳、尋花訪木，見過的年郎也不，又有哪個及得上陳之？最難得的是陳之與興味相投——

前兩天聽爹爹說起過陳之兄長陳慶之與錢唐名媛丁微的事，結局是陳慶之早逝、丁微被強行帶回丁家，當時想，若是陳慶之不要死得那麼早豈不是也很滿，然而現在細細思量，陳慶之的早夭恐怕也是因為承了巨大力的緣故——

「對了，爹爹以前沒對我說起陳郎君兄嫂的事，為什麼這次會詳細說來？爹爹是提醒我什麼嗎？」

這樣一想，陸葳蕤有點不寒而慄，趕寬自己道：「是我多心了，爹爹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他是見到了陳郎君才想起陳郎君兄嫂的事，哪裏有暗中告誡我的意思！若爹爹真有那種意思，也就不會讓陳郎君來見我了。」

又想：「我還小呢，才十五歲，陳郎君也小，比我還小三個月，不過陳郎君那穩重有禮的樣子讓我覺他比我年長好多……」

陸葳蕤盡量讓自己只想平日與陳之談論得最多的花事和花木繪畫，想：「這沒什麼的，我與陳郎君只是花藝之而已。」可是陳之那溫和含笑的眼神似乎時時在看著，每一思及，就心跳耳熱，讓覺得既憂愁又快活。

百花閣的侍婢們都發現往日單純可的葳蕤娘子最近喜歡獨自出神了，以為是病初愈的慵懶，倒沒往深想，想了的也不敢說，畢竟那是決無可能的。

陳之離開吳郡的這日，陸葳蕤一早起來，帶著幾個婢在惜園裏侍弄花木，把那些盆栽的、畏冷的花卉從暖房移到園子裏，叮囑們要澆水、莫施，冬日花樹澆多了水容易被凍壞，施了反而會爛。

午後，陸葳蕤到前院書房為爹爹磨墨，看爹爹習練書法，也花了小半個時辰臨寫了一遍《西嶽華山廟碑》。

陸葳蕤於漢隸中獨喜這《西嶽華山廟碑》，《華山碑》用筆滿，波磔明顯，勢端莊，雍容典雅，是漢隸中的集大者，但作為子習練這《華山碑》因筆力不逮，容易流於纖巧，陸納起先建議兒習練《曹全碑》或者衛夫人的《名姬》，那《名姬》真跡為西中郎將、豫州刺史謝萬收藏，謝萬便是謝安之胞弟，六年前陸納親去建康烏巷謝萬府中臨摹帶回，但陸葳蕤卻不喜《曹全碑》和《名姬》，一心只練《華山碑》，陸納也只由，未想陸葳蕤筆力甚健，《華山碑》的隸書寫得形神兼備，任誰見了都要誇葳蕤小娘子好筆力——

臨罷《華山碑》，斜穿窗暖照，已經是申初時分，陸葳蕤道：「爹爹，兒多日未出府門了，這日頭暖暖的，兒想去真慶道院看看那些山茶。」

陸納道：「好，你去吧，夕下山前一定要回來，莫再著涼。」

陸葳蕤笑道：「瞧爹爹說的，兒只是小小的了一次風寒而已，哪就這麼弱不風了！」

陸葳帶著二僮二婢來到真慶道院，院主黎道人迎上來稽首長揖道：「陸氏娘子多日沒來，後山山茶可都盼著你哪。」

小婢短鋤道：「咦，這話怎麼象是陳之陳郎君說的？」

黎道人呵呵笑道：「短鋤小娘子說得是，小道笨結舌的，哪有陳郎君言談妙，這話果然是小道向陳郎君學得的，今日想用上一用，卻一下子就被識破了，看來小道還得老老實實說自己的話，鸚鵡學舌可不行。」

小婢短鋤「格格」的笑，問：「黎院主，陳郎君今日來了沒有？」

黎道人睜大眼睛著陸葳蕤：「陸氏娘子不知道嗎，陳郎君早間就離開吳郡回錢唐去了，還特意來向小道告別，陳郎君真是太有禮了。」

陸葳蕤微笑道：「我知道，陳郎君昨日就去向我爹辭行了。」停頓了一下，問：「黎院主，那陳郎君臨去時可曾說了些什麼？」

黎道人道：「沒說什麼，只說明年依舊要來看這後山的山茶——」

陸葳蕤的心微微一空，淡淡的愁緒縈繞，卻聽那黎道人道：「陳郎君還送了一幅畫給小道，說若有人買去，就當是他布施道院的香火錢。」

陸葳蕤趕問：「畫在哪裏，取來給我看。」

黎道人將陸葳蕤主婢請到三清殿左廂房坐定，取了陳之上午送給他的那幅畫呈上。

陸葳蕤展開畫卷一看，卻是畫著一株老桃樹，應是冬盡春來的景象，勁瘦枝丫上已有新葉吐芽，點點綠意約青氣浮，更奇的是桃樹主幹有一個瘤結，很象一隻眼睛，一隻笑著的月牙形的眼睛——

陸葳蕤忍不住笑了起來，原先的愁緒一掃而空，用微不可辨的聲音說道：「原來你說我是桃樹，你自己才是。」心輕鬆爽快，起道：「我先去看看山茶，不知大紫袍開新花未？」

黎道人頗為失，問：「陸娘子不要這畫嗎？陳郎君的畫雖然已揚名吳郡，可是此畫未題鑒，別人還不知道這是陳郎君畫的呢。」

陸葳蕤打心眼裏往外笑，故意躊躇了一下，問：「那麼黎院主準備賣多錢呢？」

黎道人送往迎來，這點機靈還是有的，笑道：「怎敢收陸氏娘子的錢，就送給娘子賞鑒便是，而且陳郎君的畫雖不能說是無價之寶，但小道也不敢標價賣它。」

短鋤道：「道人不開價就是漫天要價！」

黎道人苦著臉道：「小道都說了要把這畫送給陸氏娘子賞鑒的——」

陸葳蕤道：「那就多謝黎院主了，簪花，將此畫收好。」說罷，帶著短鋤出後院，上山看大紫袍去了。

黎道人很篤定地等著，象陸府這樣的高門巨富人家，怎會白要他的畫！前兩日顧家的癡郎君說是送道院三千錢，結果送來的是五千錢，還有一幅《道院山茶圖》，只是顧、陸兩家不和，這畫是不能賣給陸葳蕤了。

又想：「那個短鋤的小丫頭倒是一語中的，不開價便是漫天要價也，《老子》雲『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小道也算靈活運用。」

次日，陸府一名管事和兩名府役送來十萬錢，說是陸太守送給真慶道院作為修建山道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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