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衙偏廳,沈三的停在另一張長桌上,狄公默默地端詳著。馬榮秉燭侍候,兩人半晌無言。
沙已示子時尾刻,狄夫人壽宴早散了半日,府邸裏外各各安寢,整個衙署幽靜一片。狄公被馬榮喚醒,趕來這裏驗檢剛抬進縣衙的沈三。
狄公終於開口了:「眼下已經清楚,沈三斃於後肩刃傷,而另一害者則是被繩索勒死。馬榮,依你看來,那投石下井的歹人是誰?」
馬榮搖了搖頭。
「你跳出西牆前後可發現有人暗裏跟隨?」
「老爺,我跳進花園去時並不見有人尾隨,我當時十分警覺,每行一步,總四顧一周,只是見了那枯井才忘了形跡。貿然下井,險些兒被人懵懂害死。——此刻想來那歹人必是循著牆外那條小徑過來的,見井口吊著盞風燈,井下有聲音,便生起殺人的禍心。直聽得我慘后微微,才僥倖離去,以為我必死井底。」
「卻才你不是說看見一個穿白長的子?」狄公詫異。
馬榮一拍腦門,頓足道:「竟忘了那幽靈!老爺,那白長子必是人們紛紛傳言的幽靈無疑,只一閃爍,便不見了影子,哪裏會是生人?我倒跟蹤尋半日哩。」
「你可見著那幽魂的面目!」狄公問。
馬榮嘆了口氣道:「哪裏見著幽靈的面?當時我只疑心是什麼子夤夜寺,故壯膽尾隨出牆,誰知竟是一團幽靈,如今想來,還有許多后怕哩。早是沒見著臉面,倘若見了,嚇得半死,恐是我自己的靈聖兒出竅來叩見老爺哩。」
狄公彎腰細看起背上那刺紋來,刺紋呈靛藍、暗綠兩,由於巨石砸爛,模糊,無法分辨。
「你將燭火靠近些兒,馬榮,這下半截圖像有些眉目。」
馬榮移燭低照,狄公驚道:「這尾上原綉有一尊佛,綉佛的皮幾被撕爛,看不真切。但佛兩邊的字跡清楚可認,一邊是『紫高照』,一邊是『黃金纏腰』。馬榮,這兩句話分明說,紫寺里確有藏金。沈三正是探得了信去寺中掘金的,兇手必也是在尋找藏金。」
馬榮道:「我聽將軍廟對面那酒掌柜說,沈三象是訛什麼人,莫非他訛的正是那掘金者。掘金者不堪,滋萌殺機。」
狄公道:「那麼,被繩索勒死的又是誰呢?莫不也是個掘金的?沈三是要訛他呢,抑或這人本也是沈三的同夥,兩人一同詐嚇掘金者,結果雙雙被殺,死於非命。——然而兇手殺了他兩人後又費心將他們首相換,這又豈非咄咄怪事,遠出理之外。噢,你不是說井中還發現了一個藍布包袱。」
「老爺,包袱就在這牆角里。」說著彎腰去將那藍布包提起。
「馬榮,我們此刻回去書齋細檢,你將這門戶嚴關鎖。」
兩人出了偏廳,匆匆趕去書齋。馬榮一手秉燭,一手提擎著那個藍布包袱。
狄公忽問:「馬榮,你發見的事,都有幾人知道?」
「只是守候紫寺山門的兩名衙役知悉,這就是他兩個用毯裹了抬回縣署的。並瞞過了東門守卒,只道是巡邏時見著一個病死的流民,運去化人廠焚燒。」
「嗯,明日一早便將沈三的全拉去化人廠焚了,莫讓閑人探知,遮瞞得愈久長愈好。監伺紫寺的番役也不必換人。」
馬榮點點頭,又道:「今夜我進紫寺大雄殿時還聞到一陣霉腥臭味,總疑心那顆人頭就埋在大雄殿,只是沒法尋著。那兇手為何不也將人頭扔在井底,真是作怪。」
狄公道:「是了,有兩件事需告知你,晚膳時方校尉來報,塔拉已經藏匿,未曾拘到。據雲,塔拉與的街坊結仇甚深,那裏的胡人更是恨之骨,但又怕有巫,不敢造次。今日聽說衙令簽傳,謂犯法,一片雀躍,都來相幫搜尋,卻無影蹤。另一件事,今夜壽宴上清風庵的寶月告訴我,的侍婢春雲是個輕薄浪佻的子,常與紫寺的潑皮無賴眉來眼去,言語嬉戲。你不妨私下去尋聊聊,套出些真來。但須不讓寶月得知,免生枝節。」
正說著話,已到衙書齋。狄公點亮燭盞,馬榮立即將那藍布包解開。
布包即是一件藍長衫做的包皮,里只一條黑夾和一雙破舊的氈布鞋。馬榮仔細搜了,失地搖了搖頭。
「老爺,什麼也沒有。兇手早有防備,沒留下一點罪跡。」
狄公捻須半晌,忽道:「你適才說路上遇見李珂,他正在尋找他的傭僕楊茂德。那裁不是說,楊茂德常與閑漢無賴蔑片往,行止不端。阿牛也提及沈三曾與一個穿藍長衫的人鬼鬼祟祟有首尾。莫非另一害者正是那個楊茂德。——李珂不是說楊有兩天沒回家了,恐怕早作了無頭之鬼。」
馬榮道:「明日我去將李珂來認,畫畫的眼尖,雖無頭顱,必能認出楊茂德來。」
狄公搖了搖頭:「馬榮,你且去端一盆清水來。」
馬榮不解狄公意思,只得去木架上取了銅盆,又舀了滿平一盆清水,端來書案上。
狄公抓起藍長衫和夾用力擰,只見紛紛揚揚有塵土細屑落銅盆。慢慢澄清后,水面上浮起灰土,盆底卻沉有幾顆深細粒。狄公手水中用力碾碎;登時朱紫雜漾水暈,散出漣紋。
狄公大喜:「這粒正是在李珂家幫傭時粘上的赫石細屑。你看那衫襟上還有好幾星墨污哩。——穿這套行頭的必是楊茂德無疑了。馬榮,真沒想到我們有此進展,天助我也。」
馬榮聽得出神,又低頭細細看了銅盆雜溶漾,彩紋泛浮,不由幡然憬悟。
狄公又道:「洪亮細閱了紫寺的一應文字卷錄,從未見有藏金的記載。當年府查封寺院后,也未聽見說有僧人回寺暗中發掘之事,可見寺僧中也未有此等傳聞。——馬榮,倘若我判斷不錯,寺中果有黃金藏匿,必是去年京師戶部的司庫掌固鄒敬文被劫去的那五十錠金!」
馬榮驚道:「鄒敬文資金被盜是去年的事,如何到這時候發作,弄出兩條人命來。」
「金被劫固是去年的事,但盜賊總得潛伏半年一年後才敢贓。作案的或許只告訴主子或同夥藏金於紫寺,而沒明指確切地點,倘若他本人突然夭亡或潛逃,其餘知者便會如虎撲羊、蒼蠅趨一樣圍上那宗藏金演出一幕幕驚心駭目的慘劇。——沈三與楊茂德正是這出慘劇的屈死鬼,里雖不乏膠葛,其原委大抵有二。掘金者的行跡被沈、楊撞破,即刻行兇;或是掘金者走風聲沈、楊脅訛,遂啟殺機。」
馬榮點頭不迭:「卻原來偏殿、禪房的地磚、牆板均翻掘,正是為了搜尋那五十錠金!」
狄公笑道:「我思想來,兇手與沈、楊均未尋著金子,五十錠金仍安然無恙藏匿在寺院某個角落。」
「老爺這話又何從判來?會不會正是沈、楊兩人發掘到金子,才被兇手加害。」
狄公搖手道:「兇手果是金子到手,恐早已逃之夭夭,決不致移花接木,倒換首,更不會守留不走,靜候府擒拿。你井中遇險正說明兇手仍在寺攪騰,並未歇手。我們應搶先尋著金子,金子到手,不愁兇手不出真面目。——天一亮,我們即去紫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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