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俯視著司鼓僵的,默默無言。放在室地面的蘆席上,街里的仵作正把一支銀棒進死者的裏。今夜仵作也在人群中看船賽,抬上岸時,他曾倉促地驗查過一遍,此刻正在做仔細的復驗。卞嘉和柯元良垂手在一邊伺應。
卞嘉了狄公一眼,說:「老爺,這又何須自費工夫?敢就是心病猝發,這徵象恁的清楚。」
「驗完了再說不遲。」狄公冷冷地說,一面察看著死者筋發達的軀。軀的下部遮蓋著一塊布片,臉已被臨死的痛楚扭歪了,前額寬闊方正不像是店鋪里的夥計或什麼苦力的營生,倒象個讀書人。——賽船的槳手多的是從店鋪夥計或苦力招募來的。
仵作站起來,狄公急急地問道:「你依準什麼斷定他是被人毒死的?不曾聽得卞大夫說是心病猝發麼?」
仵作答:「除了心病的徵象之外,老爺,他的指尖和腳尖都有些紫星斑。適才我還留意到他的舌面腫大,上面亦有紫斑。我是南邊來的人,南邊山裏的人能調合一種慢毒藥,毒發后的徵象正是如此。我一見到他指尖的紫星斑,就明白正是這種毒藥毒死的。」
卞大夫聞言俯下了,仵作用銀棒將死者的撬撅,他朝里看。卞大夫看罷點了點頭,若有所悟地對狄公道:「老爺,仵作所言甚是,卻是我診的錯了。我此刻記憶起某種醫書上也曾載錄有這種毒藥,空肚兒服用頃刻間便發毒,飽食后約莫有一個時辰才可發作。」
狄公問卞嘉:「這死者既是你船上的司鼓,想來是你雇下的人了?」
「老爺有所不知,這位書生不是本州人氏,名喚作董梅,鋪子裏繁忙時節,他偶來我這裏打應點雜。」
「他在此地不曾有家?」
「這董梅尚未娶妻,幾年前,他與父母同住在城外一幢宅子裏。落後其父做生意虧了本錢,把個家業敗了,典賣了宅子回到北邊老家去了。董梅仍留居此間,掙點錢謀生糊個口兒,一心想在縣學里把那六經的課業讀完再回北邊去同父母團聚。他為人放任不甚檢點,好接朋友,閑日裏弄刀耍棒也練就了一套拳腳。我鋪子裏的夥計與他都有些勾當,前日裏把他將來做了這龍船的司鼓。」
柯元良道:「卞大夫所言甚是,這董梅端的是個廣有才藝的年。他的父親對骨董玉很有深究,他自個在辨識鑒賞上也甚有些眼力。」
「柯先生卻又是如何結識他的?」狄公問道。
「他閑常也把件便宜弄來的瓷瓶或銅篆鐵瓦的玩意帶來與我,價也估得甚是公道。」
狄公淡淡地嗯了一聲,又問道:「他有什麼仇人沒有?或是新近與人惡?」
卞嘉遲疑地看了一眼柯元良,答道:「老爺,這可就不很清楚了。不過我看這董梅日間接的多是些三教九流人,又時常與閑漢、無賴打混在一練拳,莫不是跟那幫人鬧翻了,才弄出這殺的禍來。」
狄公見卞嘉臉轉白,神張,好像因董梅的死到十分驚愕和懊喪。
他轉問柯元良:「這董梅如今在哪裏居住?」
「聽說是他在半月街尋了個下,哪一幢門戶卻不甚清楚。但老爺你可問問他的朋友夏。夏也是個外州來的書生,與他一般會耍幾路拳腳,閑常也做點骨董字畫的買賣。夏頭裏告訴我說他與董梅合賃一家舊鋪子的樓上,想來不會離這裏很遠。他還曾許諾我湊辦這龍船賽時助一臂力哩。」
「將那夏帶來見我!」狄公令道。
「他已回城去了。」卞嘉慌忙答道。「我上這兒來時正撞著他一溜兒朝南門去。這人左半面臉有一道長長的疤,我是不會看差了的。」
狄公見柯元良心神不安,像有一腔心事急著想要離開這裏,便說道:「罷,罷,待我細細問理此案。兩位相公暫且不要走此中消息,董梅之死也姑且說是心病猝發,明日上公堂時,兩位好歹也到場。洪亮,你送這兩位相公下去,再替我把衙喚來。」
卞嘉、柯元良走後,狄公對仵作說:「虧了先生於此行,今日若是聽了那卞大夫的診斷,險些兒誤了大事。你即此回衙里填畫個驗格目與我。」
仵作滿臉得意地應諾而下。狄公反剪了雙手來回踱步,見洪參軍帶著衙來了,便命令道:「與我把死者的服取來。」
衙去案桌底下拿出一個包袱,解開了,說道:「董梅的服全在這裏,長、腰帶、鞋,這件袍褂是在船上那大銅鼓下面尋著的。」狄公將手到袍褂的寬袖裏搜尋,袖中只有董梅的戶籍。學籍的狀卷和幾文散銀。他搖了搖頭對洪亮道:「將這包袱帶回到衙里去。」又令衙:「用苫席將這捲起運回衙里空牢收厝,然後速去夏下將他帶來,我今夜便待審他。」
衙下去編派他的衙卒,洪亮伺候著狄公卸下袍,不問道:「誰竟會謀殺這個窮酸的書生?」
「謀殺?」一個低沉的嗓音突然在門口響起,「我聽說是心病猝發死的。」
狄公猛轉過來,剛要怒斥,認出是孔廟對面骨董鋪子的楊掌柜,便含忍住了子。狄公時常顧那個鋪子,與楊掌柜甚是稔。他緩了口氣說道:「楊掌柜知道了,暫勿聲張,休要讓外人聽見。」
楊掌柜揚了揚兩道濃眉,出齊整而潔白的牙齒微笑著說道:「這個不消老爺費心。不過港頭河面上的漁父漁婆都道是給白娘娘攫去了。」
「這話卻又是怎說的?」狄公惱怒地問道
「這裏的百姓就趕著那廟裏的這麼稱,龍船賽死了個後生,漁父漁婆可發了興,白娘娘得了供奉,今年魚兒的出息就大了。」
狄公只得聳了聳肩。
「那他又是如何吃人弄死的呢?」楊掌柜朝蜷著的溜了一眼。「老爺,怎的沒見著有?」
狄公冷冷地說:「你若要知端底備細,明日一早可上公堂來看審。啊,楊掌柜,我有話問你,這董梅閑常也做些骨董生意,你敢與他有過來往?」
楊掌柜搖了搖頭,又用手搔了搔黝黑的臉面,答道:「聽見過這名兒,卻一向不曾見過面。我干這營生是獨腳蟾,風裏來,雨里去,整日騎著馬兒游撞魂如奔命一般,專一尋問那挖掘到寶的人家。三日兩頭也撞上有幾宗奇貨到手,這子也打煉得強如個金剛。那一日……」
「董梅有一個名喚作夏的夥伴,你見過不曾?」
「不曾,老爺。」楊掌柜又皺了皺眉頭。「那名兒聽來也有點耳,卻委實記憶不起了。我才說著什麼來著?呵,那一日,那一日我在東城廟市裏弄得一幅古畫,老爺,你保不定也很興趣,我敢說這價錢端的是……」
「改日我會上你鋪子裏去的,楊掌柜,這會我正忙著,須臾就得回去衙里。」
楊掌柜大失所,只得鞠躬告辭。
狄公回臉對洪參軍道:「這人對骨董寶的廣見博識令人難以置信,每回我與他閑扯聊聊,得益非淺。可惜今天他撞著不是時候,還來兜售骨董。洪亮,看來此案賴我們倆分頭勘查了,陶甘、喬泰、馬榮三人都要後天才能回衙。」
洪參軍沉道:「說來真是不巧,我已年邁力衰,且又糊塗昏瞀,頂何用?喬泰、馬榮不說,陶甘他可正是剖斷這行下毒案的聖手。」
「發恁的愁,莫不小覷了你我自己?我此刻就上馬去白玉橋鎮,顯而可見,就在那裏的酒筵上董梅被人下了毒。我先去看看那酒店的形,你上孔廟縣學去拜見歐助教,詢問一下董梅和夏的學業行。那老助教是個目深的人,我很想知道他對這兩個年人作如何觀。你不必等候我,明日一早用膳后即可來衙徑自尋我。」
他們走下彩臺懸梯時,狄公又想到什麼,說道:「啊,再有,你此去經過衙府時順便要管家告訴一聲眷,今夜裏我很晚才能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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