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老爺，天下哪有不讓親見便行閉殮的？王法昭彰，這其中的鬼域伎倆，伏老爺明鏡斷勘。好替小冤，也替我孤苦老兒出這口惡氣。——此刻王玉玨、萬一帆兩證人俱跪堂下，聽侯老爺垂問。」

狄公捻須沉，半晌無話。

江文璋抬頭正想要張口說什麼，狄公搖手止住。又問：「依劉先生意思，可是江璧房半夜殺了新娘，然後潛逃。」

劉飛波忙道：「這個……這個江秀才本是木雕泥胎，無用之。我此刻推想來，兇犯應是他老子江文璋。江文璋原是好之徒，人面心，老奴狂態，早對月娥懷藏不良。必是婚筵上藉著酒興有些不乾不淨的行止，小一時憤難言，便烈志輕。這江璧自然懷恚⑧抱恨，卻又要做孝子。有苦難言，有屈難，待要徵聲發，又怕壞了門風清聲，傷了父子間一團和氣。若是竟自合忍，婚妻已死，日後茍且有何生趣？究竟不是呂布之勇，手刃董卓這老賊奴消恨，故只得半夜一走了事。——天知道此刻到了哪裏。江文璋畏罪，乃匆匆厝殮了月娥，意圖瞞天過海。狄老爺與小民作主，間斷案本末，由我親手剮他二十四刀；才解我心頭之恨。」言罷撲簌簌掉下淚來。

狄公聽其詞可憫，心中惻。安了幾句為轉臉問江文璋。

「江文璋，本縣問你，適才劉飛波原告一番話可屬實？」

江文璋兢兢抬起頭，嘆道：「回老爺話。貧儒平日不理家政，犬子迎親也是賤一手張羅。月娥的事來得突兀，家嚇懵了，一時都沒了主張，倉促收厝，也是實。或與禮法不合，也是權宜之計，並未土。棺蓋草草加了幾顆釘。倘王法不容，願當罪咎。乃若親家翁誣貧儒有不齒行經，實屬謗之詞，一無依據。想來老爺也不會憑空聽信。貧儒究竟是讀書之人，禮義傳家，詩書延澤，焉會去行那等豬狗不如沒廉恥之事？惟求老爺明鑒。」

狄公頻頻頷首，問道：「令郎迎娶，這新婚之夜究竟什麼一回事」

江文璋抬頭見狄公威而不猛，氣清正，心中稍稍踏實，腸子漸寬。乃詳述道：「昨日宅下都用過早膳，見已巳時初刻，還不見新郎新娘出房來。丫環牡丹等著送早茶，幾番躊躇不肯敲門，便來請示。老朽還笑道，且等些時辰。轉眼巳時尾，時近午牌，新房仍無靜。老朽便喚牡丹去敲門。牡丹敲了半日，裏面只不答應，也無聲響。老朽這才覺識有些異樣，便命眾人撞開新房的門，及進去一看，房景象令人魂飛魄散。——月娥躺在床上，滿是，帳衾簟⑨席全都染紅。犬子璧竟沒了蹤影。賤上前了脈息，已氣斷丹田，子都冷了。

「老朽趕去對西街訪請來華大夫，又央求鄰里茶葉鋪孔掌柜作中人見證。華大夫來驗過道，月娥系新婚初合出不止，竟乃山崩，終於死亡。華大夫又道如此伏天氣污，千萬不可停留，須及早收殮殯葬。老朽於是又趕請來一穩婆，替月娥抹洗了，便草草收盾於一薄木棺，暫移城外石佛寺，待先生看了地脈，再厚殮了送墳址。

「這是新娘的事。新郎沒了去向更令老朽焦慮。半夜出事後，他定是急慌張，丟魄落魂。又於喚眾人呼救，以至蹉跎延誤。待見月娥已氣絕，他更慌了手腳，沒臉面見人，知也說辨不，說清白了又怎樣？不如一走了之，必是自尋輕了。不過，這事也有些蹊蹺，直令老朽疑。這新房的門是裏面反閂的，窗槅木柵完好無損。他又會逃到哪裏去了？又是如何逃出新房去的？我乃命眾人四尋找，直至昨日半夜尚不見影跡。

「今日絕早，家人手拿犬子系的黑絛來報，道是南門湖上一漁父在湖中拾得，知是投湖了。果然禍不單行，江門合當斷後。老朽哭得昏死過去幾回，忽又想到此事尚未報信於親家，便又跌跌撞撞、巔巔巍巍趕到劉府宅院。誰知被他一把攥住，完不鬆手，一直拽到這衙門裏老爺堂上。老爺亦可憐我這個孤苦老人，一日之連喪子新媳，樂極生悲，紅事辦作了白事。黃葉不落青葉落，白頭人送黑頭人。」說罷喟然長吁，不住老淚縱橫。

狄公聽罷江文璋如此一通言語，不，轉口又傳萬一帆問話。

萬一帆跪上前一步向狄公叩了頭。——狄公見他約四十上下年紀，麵皮自凈無須，眼下鬆鬆兩泡垂囊，已出老之將至之氣候。他猛想起昨夜筵席上康氏昆仲正是為他這個牙人的一筆款貸致生爭執。今日卻看他是如何為劉飛波作證的。

萬一帆證言道：「兩年前江文璋髮妻亡故，沒出月便徑自來宅下找小人，道是娶我兒三為續弦。小人一聽冒火三丈，天下恁的有如此鮮廉寡恥、老不正經的，竟還是個教聖賢書的，孔老夫子頭上澆糞哩。連個妁之言都不設，小人自然一口回絕。

「江文璋了壁后，居然懷恨於心，惡意中傷小人。幾次低毀小人與別家商號的生意，污讀小人名聲。故當小人聽說劉先生要嫁江家時，便將此段節告知了劉先生，勸他三思。」

萬一帆語未落音，江文津已氣得鬚髮直豎，失口道：

「狄老爺休聽他一派胡言！竟青天白日大堂上口污人。那年老朽髮妻棄世心裏正悲痛不堪，家裏一團麻。他自個找上門來，花言巧語要將他兒許與犬子。老朽素知他人品卑下，行為茍且。如此唐突之舉，必有緣故。不管他葫蘆里裝的甚葯，當時便婉言謝絕。」

狄公惱怒，萬、江兩人必有一個是當面扯謊，這近戲弄。為此藐視衙，一旦問破，定不輕饒。此時暫且含忍，選問王玉玨取證。

王玉玨稱，劉飛波所敘大抵屬實，故他願為劉飛波出面見證。但江文璋垂涎月娥一節，似系猜測，恐無實據，他不敢貿然作證。再者，房花燭夜的究竟，一時也判斷不清。

孔掌柜則證言江文璋一向循禮守仁，人格端正，行純潔，決無茍且之念。——月娥品行也無失檢之。劉飛波所言純系無稽之談，不可輕信。房之事雖形跡蹊蹺，必不至是劫兇殺人，老爺迅即查明，替江文璋開。

狄公首肯，又傳命華大夫到公堂。

須臾華大夫傳到。狄公問了當時斷診驗本末，囑與衙門仵作質對。又斥其催主私殮，於律法有違。本應重罰，只是所驗無誤，又是炎夏，故從寬斷，該罰白銀十兩充公庫，嚴後來。

衙門仵作稱：「月娥小姐死例實屬罕見，然名家醫案確有記載。只是昏寐不醒者居多，一旦命象險弱，差近死亡。失過量，偶有不救者。」

狄公一拍驚堂木：「本縣原擬鞫審昨夜花艇謀害舞姬杏花一案，不料有民事訴訟至署，竟也是人命關天司，且較早一日發事，論理先行斷治。——本縣理隨即赴案發現場勘察。」

註釋：

①賾：讀『責』，深奧，玄妙。

②霾：讀『埋』。

③畿：讀『機』，京城所管轄的地區。

④趵：讀『』，跳躍，［水］上涌。釋。

⑤妁：讀『碩』，人。

⑥黌：讀『洪』，古代的學校。

⑦庠：讀『祥』，古代地方學校。

⑧恚：讀『會』，怨恨，憤怒。

⑨簟：讀『變』，竹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