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轎又抬向梁大府宅。
梁大的親侄梁貽德在梁府高峨的重歇山檐大門樓下恭迎狄公。——這梁貽德是梁府的總管。年紀約莫二十上下,白淨麵皮,幾無,一條長長的臉頰上掛著淡淡的愁容。
狄公下轎,梁貽德迎上前拜揖,口稱:「晚生見禮了。」遂引狄公進了梁府大門。一路亭榭臺館轉來,若大一個宅園,並不曾見著一個青奴婢。狄公正覺詫異,梁貽德卻開口道:「狄老爺,晚生有一句話告求,刻見了家伯出來時,幸容略吐衷曲。」
狄公瞥了梁貽德一眼。見他臉上一團愁雲慘霧,似有無窮委屈,便點頭應允。
梁貽德大喜,臉上湧起幾緋紅,一對黑眼閃熠出激的亮。
「狄老爺,涼軒候片刻,容小侄引家伯出來敘話。」說罷一溜煙去了。
涼軒三面臨水,甚是幽雅。軒外走廊高懸著一架鸚鵡。涼軒牆上掛著四季條屏,久不拂掃,積了厚厚一層灰土。牆對面欄桿下兩柄古舊的楠木靠椅,靠椅中間設一茶幾,擺一新月型瓷盆。盆一簇白瓷蓮花,當中蓮蕊亭亭凸出,甚是別緻。五六尾金魚翕忽遊,十分自在。
狄公手去小碟取了幾顆米團正擬撒下,那金魚忽的驚惶竄,都四散躲避。
狄公正看得好玩,見梁貽德扶攙著一個鬚眉皤白①的老人蹣跚進來涼亭。一領薴②袍套了整個子,襆頭③遮了半邊臉面。老人的鬍鬚分五綹垂掛前,手拄一龍頭杖。步履維艱。
狄公納頭作揖,口稱:「請安。」
梁大唯唯,角翕半日,囁嚅道:「老九十了,行將就木。狄縣令枉駕垂顧,敢宣謝忱。」
狄公見他臉面微仰,閉著雙眼,果是一副老態龍鐘模樣。
「梁老宗伯拜揖,下今日登謁崇階,冒昧造訪,十分擾極。只因衙里有幾件小訴訟擺佈不開,意仰聆大教,敢老宗伯開導。」
梁大半日不吱聲。狄公抬頭看時,早已睡了,垂涎淋了一片肩巾。不由心中惻。
梁貽德道:「家伯半年來常是這個樣子,因怕人恥笑,一直不敢讓他見客。此刻小侄便去喚過鄒公、鄒媽來,他們服侍退下休歇。——不瞞狄老爺,這宅院也只有這間涼軒與一對老蒼頭,家伯沒讓出。」
狄公不明白,遂隨梁貽德到了他的下。梁貽德忙敬坐徹茶。——這是一間簡陋的書房,看來梁貽德日子並不寬綽。
梁貽德開言道:「狄老爺休看梁府若大一個場面,家伯致仕前還是朝中的右僕,可算是赫奕世家。其實囊早上來了。狄老爺今日也見了端倪,小侄也不怕恥笑。——只有一宗家務,十分棘手,不得不暗求老爺指點。」
狄公道:「你只管講來。恐是清難斷家務事,我也無能為力。」
梁貽德謝了,乃道:「家伯自半年前犯這個古怪的病癥以來,常是一睡過去便三日五日,不思茶飯。待醒來時,也神態不清,語無倫次。如此過十日半月便又好了,十分清爽,勝似常人。老人雖有這個病癥在,自己也曉得。但他的一應家業田產全都親手掌管,自拿章程,從不讓小侄半點手。」
狄公道:「老人的心脾氣如此,你也省心則個。何必要去干預他的帳目。」。
「狄老爺有所未知。倘只是他自個掌管家產,怕人侵奪便也罷了。兩個月來家伯忽與一個萬一帆的牙儈過往甚,兩人一談就半日,十分投機。那牙儈系劉飛波薦來,伶牙俐齒,狡黠異常,竟把家伯擺弄得頭重腳輕,言聽計從。兩下暗裏籤押了十幾紙契約文字,藏過,只瞞著我一人。小侄放心不下,一日查閱了家伯恆產,乃發覺家伯產業已變賣殆盡,十停去了九停。——這幾日又見那萬一帆與家伯在畫押,保不定梁氏家業已然無存。又不見家伯手中現錢進了多。乃探知變賣所得金銀,皆由萬一帆做中保重利放帳戶。
「家伯風中殘燭,顢頇④糊塗,人如此誆騙。只恐將來產業錢銀兩空,又未見著一紙憑據,為之小侄憂心如焚。幾次規勸,竟家伯呵責,道我心存覬覦⑤,再不然便不理不睬,竟自睡去。小侄赴訴無門,只得來求狄老爺。只怕這中間有詐,萬一帆可不是善類,誰知他得了如此巨額現銀去放什麼帳戶。萬一卷席而逃,鑽山過海了,找誰人認帳?」
狄公沒想到梁貽德道出如此一番家務來,一時也難以明斷曲直。遂道:「聽說梁老宗伯的公子見在京師東臺左相衙門行走,你何不去一紙書信實相告。」
梁貽德面有難,踧踖⑥不安。
狄公又道:「倘若你手中已有一二紙梁老宗伯折賣家產的契書,可於本縣,由本縣出面致書京師梁公子,你看如何?」
梁貽德大喜道:「小侄這裏抄謄了一份契書,原件上有家伯與萬一帆的字跡與押。我見這價目家伯太吃虧,只是買主付的是金錠,令人羨目。」
狄公接過那抄謄的契書一看,果如梁貽德所說,心中不由也生起疑雲。突然,他又發現梁貽德的字跡竟與那綠筠樓主十分相似,心中不由又一震。便問:「你認識江璧秀才麼?」
梁貽德一愣:「狄老爺問的可是江文璋的公子江璧?聽說他投南門湖自盡了。小侄適才方聽人說起,其實並不認得他。」
狄公又問:「你可曾去過楊柳塢?」
梁貽德不悅:「狄老爺將小侄看作何等人了。小侄是個讀聖賢書的,豈會花街柳巷行走?再說小侄也沒這許多閑錢。——只不知狄老爺如何忽的問小侄這個,莫不是聽到什麼捕風捉影的傳聞。」
狄公笑道:「呵,呵,賢侄不必介意。本縣正為那兩的司困擾得心神不寧,又一時判斷不了,見了人都要打聽一下。賢侄既是不認識江秀才,又不曾去過楊柳塢便是了。本縣並未聽得有關於賢侄的什麼謠傳。——本縣這就告辭了。
梁貽德回嗔轉喜,恭恭敬敬一直將狄公送到大門口白玉石階下。看著狄公轎去遠了才回進門裏。
狄公回到衙署,洪參軍與喬泰正在衙等候。狄公換過袍,進書齋抬起一柄摺扇不停地扇,一面問洪亮、喬泰兩人有何收穫。
「老爺,喬泰在江文璋宅大有所獲。」。
「果有收穫。喬泰,快快與我講來。」
喬泰稟述:「我與馬榮弟將江宅裏外都暗中搜尋過一遍,並不曾見著老爺說的那個黑影,也未見有生人潛來菜園勾當。福並無蹊蹺行跡,江宅雇他為江秀才婚事打制幾件傢,夜裏便睡在奴僕的房中。婚筵那夜,他酒足飽,很早便睡了。翌日乃知新娘死了,合家惶。福好奇,還呆了半日,直至江文璋尋兒子一無所獲回家后,才背著工箱離開江宅。——后據江宅一奴僕說,他親見福與那個送黑絛來的漁翁在街上搭過話。——福在江宅三日,並不曾與主人說過一句話,匠工活計全由管家指派。最後也是管家付的工銀。」
狄公點了點頭,示意喬泰再講下去。
「午膳后,我偶爾翻閱江文璋藏書,見有一冊騎的圖冊,畫得,我忍不住看了半日。待要放書櫥時,卻見后檔有一冊薄薄的小書,封皮上寫著《妙棄搜錄》四字,認得是棋譜,便出翻閱。誰知末一頁的圖象正是杏花手中那局棋。——老爺,你道巧也不巧。」
狄公大喜:「你將那冊小書拿來了?」
「沒有。老爺,我怕江文璋這酸腐老頭生疑心。我留馬榮弟在那邊。自己便去孔廟對面那家書肆找尋。掌柜問了書名,很快便拿出一冊來。果與江文璋那冊一樣,末一頁便是那幅殘局棋譜。
「我大喜過,一面付了書款,一面問這《妙弈搜錄》的來由。據那掌柜說,這冊棋譜系七十年前韓士所纂編。這韓士不是別人正是韓詠南的曾祖,大名喚作韓琦父。他雖在朝中做,卻是個逸中人,一生以棋琴為伴。我又問那末頁殘局,說是七十年來誰也沒能解破。」說罷從袖中出那冊棋譜呈與狄公。
狄公逐頁看去,翻到最末一頁,嘆道:「果然一樣。」又細讀序跋,不由擊節讚賞起韓土的名節高格。
「杏花那頁殘局果是從這冊《妙弈搜錄》中撕下,不過,七十年前搜錄的這局棋與眼下杏花的死又有何干?與杏花待披的危險謀又有何干?」
洪參軍、喬泰默然無對。
狄公小心將棋譜納屜。又問洪參軍可曾聽得有關劉飛波的議論。
洪參軍道:「劉宅的鄰里都稱劉飛波是個禮義君子,惠近仁,頗有清聲。他的一個轎夫卻說這個劉飛波能神出鬼沒,似有分之,家僕幾回被他戲弄得莫名其妙。一日那家僕親見劉飛波在書齋念書,待有事進去稟報,卻不見影蹤。一時懵懂了,便四尋找,卻見劉飛波他好好地在花園藤椅上躺著打鼾。家僕驚異,便『有鬼』、反被劉飛波斥罵,險些被逐。」
狄公笑了:「想是那家僕真的見鬼了。青天白日,眾目睽睽,哪裏有什麼分?對了,洪亮,我今日也有一獲。你道綠筠樓主是誰?竟是梁大的侄子梁貽德,一個心懷戚戚,假裝正經的年輕後生。」說著從袖中拿出那頁梁貽德親筆抄謄的契約,平鋪在書案上。
洪參軍、喬泰上前辨認了,噴噴驚嘆:「果與綠筠樓主一樣。」唯狄公自己看著看著,心中卻呼「有詐」。
「不!適間在梁府我倉促間斷定這梁貽德即是綠綠筠主,此刻我細細辨來,又覺不然。——這兩種筆跡形態十分相似,但神氣不類,功力也異,未必是出自一手。但這梁貽德老大未婚,子然一人,又是世家名門之後,豈沒好姻緣相湊?再,梁府若大宅園,由他一人掌管,他的下又別有門戶進出,十分僻靜,最與杏花形跡相符。——杏花每半日來與他廝會一回,日落離去。平日只是互通尺素,魚雁傳,傾吐衷腸。」
喬泰道:「即便杏花的人就是梁貽德,昨夜花艇游湖,他又沒赴筵,恐與杏花的死牽扯不上。」
狄公憬悟,長吁一聲道:「這事且慢理論,正要計較長策哩。眼下我真被這連接而來的怪事弄糊塗了——天知道這個綠筠樓主是誰,天知道七十年前一局殘棋與城中而發的罪惡謀有何瓜連,天知道月娥的怎的被人換過變作了福,天知道殺福的兇手又是誰。——我要好好歇一歇,理一理中一團麻。你們也各自回衙舍歇一歇吧。」
註釋:
①皤:讀『婆』,義白。
②薴:讀『住』,薴麻,多年生草本植,皮含纖維質很多,是紡織工業的重要原料。
③襆頭:古代男子用的一種頭巾,襆:讀作『福』。
④顢:讀作『蠻』(平聲);頇:讀作『憨』。
⑤覬覦:讀作『記魚』。
⑥踧:讀作『促』;踖:讀作『急』;踧踖:恭敬小心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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