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已將衙門的牢頭子細細查審了,如梳篦過一般,竟沒發見哪個有送毒餌的嫌疑,心中十分煩悶。又不敢大干戈,全班換人,恐傷全局。——臨了只得宣佈萬一帆獄中畏罪自盡,厝衙牢,擇日埋葬。
午衙退堂后狄公與洪亮、陶甘又議論起漢源街市上近來人心不安的種種跡象。許多大店鋪都關了門,店主掌柜的暗中攜眷屬並金銀細去了長安。市面上謠諑①紛起.人人自危,都疑心有大禍臨頭。陶甘又道,他每出衙門背後總有人指點;都認得是衙里的細作,躲閃唯恐不及。往昔那等干隔澇漢子識的,也裝作沒見,不敢招呼。
這時喬泰、馬榮進來衙稟報:「殺人正犯祿已拿到,現已押下大牢監管。」
喬泰、馬榮後跟進一個俊子,見了狄公慌忙叩頭致謝。
「稟老爺。」馬榮笑道,「這子便是江璧的新媳婦劉月娥。」
狄公道:「見你兩個喜孜孜回來便知已收大功。劉月娥果然無恙,這司庶幾已解。」
喬泰、馬榮將口鎮如何佯毆巡丁,混橡樹灘,又如何養馬營認出祿,將他騙過,夜半救出劉月娥上賊船,返回漢源經過,有葉有枝講述一遍。狄公聽了一迭聲讚賞,又怨涇北縣衙站乾岸兒,姑息職。
「老爺,潛匿於橡樹灘的一支人馬果是黑龍會匪黨,旗幡帳幕都有黑龍標幟,為首的做天罡將軍。這幾日磨劍槍,正擬沿江攻打我漢源來哩。——幸好那一船的兵、鎧甲全數我們繳獲。」馬榮又補充道。
狄公點頭:「漢源縣裏已有應,這幾日鑼鼓正湊泊哩。你兩個回來正好。賊人疑嫌萬一帆竟被人毒死在衙門的大牢裏,我們豈可輕覷。」
喬泰、馬榮乃知黑龍會勢力已蔓漢源,裏應外合,或有一場廝殺。
狄公轉眼對劉月娥道:「劉小姐,你且將被裝棺木后的一段離奇經歷講述一遍。——祿這賊如何脅你去橡樹灘的事,我們大節都清楚了。」
劉月娥又造了萬福,乃開言道:「小子醒過來時,正悶在一副薄棺里,乃信真是死了,恐已埋黃土。不料那棺蓋有隙,約見是殿堂模樣。還有涼風鑽進,愈覺清明。四面輒不得,只肢酸麻不堪。便大聲喊,又踢棺蓋。半晌不見有人應,又疑心是到了曹地府,只等牛頭馬面來拘系過堂了。
「忽而我聽得有人聲啼咕,象是兩人說話走近。我又用力踢棺蓋,扯嗓喊救命。只聽得有人說話。『不好,棺中有鬼,快逃。』我急,愈發聲呼救,擂棺壁。——果然來人聽清了我言語,便聽得他用工撬開了棺釘,將棺蓋搬移。
「我睜眼一看,見是兩人,都是雇匠穿扮。一個手中拿著斧鑿,另一個背著木工箱,口中還噴著酒氣。兩人一時也嚇醒了酒,忙扶我爬出棺材,步殿外的花畦邊坐定。年長的那個還端了井水,我凈了臉又吸了幾口涼水,乃覺舒暢。遂將自己分遭遇節與他兩個細述了。又知那兩人是兄弟,年長的福,日裏還在江家打制傢哩。
「我連聲稱謝,又央求他們送我回家,再致酬償。福一口答應,扶我要走。他那兄弟便是個惡,祿,半日不吱聲,心中已歹念。他乘福不備,突然用斧子猛砍福頭顱,福當場面破流,死於非命。
「小子一時也嚇得沒了主張,待要喊,這荒寺半夜,誰人救應?祿與我道:『眾人都道你月娥死了,豈可再活著回家,嚇壞活人。被捉住了,還當鬼魅哩,用火燒死。不如就此隨我,也圖快活。』——小子憤,待要呼救,虜這賊又威脅道:『再出一聲來時,也同福一樣。』我見他手中父子滿是跡,不敢再喊。他將小子綁在一柱子上,裏塞了破布,出寺去了。半日才迴轉,己設了斧子與木工箱。遂將福抱我那棺材,重新釘合了」。
祿引我到一家館,當即便要婚。一個老虔婆接待。我執意不從,拚死抗拒。他兩個將我綁在床腳邊夾連腮只管打。打得我全瘀傷,四肢再不能彈。——第三日便與我換了衫,與一個獨眼龍一同坐船去了橡樹灘。那獨眼龍當日就被那裏的頭領殺了,祿也嚇破膽子,便討了個養馬的幹活,忍氣吞聲住下。
「後來便來了這兩位恩公,道是漢源縣裏的緝捕,專來捉拿祿的。小子乃獲救得見老爺。——老爺恩德勝於生父母,死而復生,白骨再,小子佩終,永能不忘。」
狄公長長舒了口氣。笑道:「劉月娥,俗道是否極泰來,苦盡甘至。你歷經磨難,死而再生,終致善果,也是大喜大吉,可慶可賀。你丈夫和翁姑俱在家中等候你哩。」
劉月娥又連連叩頭,喜不自勝。轉又向喬泰、馬榮兩位稱謝。
狄公忽道:「劉月娥,本縣尚有一事須告訴你。令尊劉飛波先生不知何故,離了漢源,未詳去向,你可知曉其中緣由?」
劉月娥面生憂:「回老爺問,家嚴是個心古怪的人。一頭奔在生意上,向來對家中事不問不聞。獨獨視我為掌上珠,十分溺。小子實不知他何故離家遠去。莫非為小子不幸事哀毀過度,失了常態。」說罷低低吁了一口氣,眼中噙了淚珠。
狄公未聲,揮手示意洪參軍將帶下去,備辦小轎護送回江宅。又矚喬泰、馬榮道:「你們想也乏了,快回去衙舍歇歇吧。此刻我想獨個在此靜靜養心一陣。」
黑龍會謀逆事果然不是虛妄之談,雖不致兵燹②戰禍般嚴重,但刀兵之,火之災卻迫在眉睫。涇北那邊的事固可移文州府軍事長,頭痛的是這裏漢源的逆黨,究竟會怎樣裏應外合,醞釀禍胎?——謀早端倪,杏花的猝死,已是警鐘。韓詠南、劉飛波等一干嫌疑至今未查明眉目。對了,杏花手中那局殘棋,究竟暗示什麼。
想到這裏,狄公只覺頭痛裂,口焦干。——劉飛波業已潛逃,是否應收捕韓詠南?那棋局既藏有機關,鑄造人即是韓詠南的曾祖。韓琦父設計那棋局固然不會是讓兒孫輩用以謀反朝廷,但目下這棋局已與黑龍會的謀有干連。韓詠南陷在正中,其咎難辭。——狄公這時忽的又想起韓宅的佛堂來。
那佛堂會不會是個藏垢納污之?韓詠南行跡如此可疑,佛堂果是齋心靜敬之地?為何又晝夜不閉,燈火徹明?佛堂與棋局一樣也是韓琦父親造,莫非七十年前已埋下謀的禍?那佛堂有甚可疑之?莫非有機關室?那方金牒玉版也看不出蹊蹺,豈會有所暗示?玉版系由一片片碧綠翡翠嵌鑲拼,與棋局唯一相象之點即是整個版面都是由一片一片的正方塊拼合。——莫非這兩個圖形有相通之?
狄公迅即從屜里拿出垂柳贈的那幅印有經文的黃絹,與棋局兩下對勘,一時也看不出名堂來。——棋是棋路,兩軍對陣,陷人殘局。銘是經文,釋迦典籍,語義深。
他將經文從頭至尾念了十來遍,無法找到什麼暗示。又將棋局縱橫顛倒走了十數步。也沒走出什麼異象變化來。心中惱怒,遂拂袖推開棋枰,去一邊沏茶。沏了茶來,狄公站著一面啜呷,一面又低頭思忖。——忽的眼又轉回到棋枰上。棋枰③上黑子聚作一堆,陷在局心,白子則四麵糰團,如鐵壁合圍。
狄公眼前一亮,又看棋譜,卻發現原來白子大都散在圍外,如雲霧包合。黑子則局促核心,擴散不開。——再細數黑子,縱橫各八格,佈局在八佾④圖陣。八八六十四,正重了金牒玉版的字數!
狄公心中閃出一道電火,莫非機關正在這六十四個格?遂擱下茶盅,又將白子全數摘除,剩餘黑子留在棋局中,細觀形態。再按棋局中黑子地位對比經文字句,用硃筆圈出,遂出,遂得如下十七字:
若汝明吾言,即指其玄。乃得此門大吉。
狄公狂喜,拍案而起。自語道:「原來機關在這十七字謎中,竟蒙蔽了我若許多時。」
(附:金牒玉版圖與對弈殘局)
門萬玄指吾生佛我
念寶妙現言大齊佛
念獨乃勝菩庇功於
蘊通七提三汝是
大大十寶在有須稱
吉照方布即如弘若
永乃施恆是濟與
年此得其河明眾思
註釋:
①諑:讀作『濁』,造謠。
②燹:讀作『險』,專指兵火,戰火。
③枰:讀『平』,棋盤。
④佾:讀『易』,古時樂舞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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