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喬泰正好睡,懷聖寺禮拜殿傳來一陣陣頌禱之聲,抑揚頓挫。
正做好夢時忽又聽得有人敲門。
「老子疲乏一夜,想睡一會,這等鬧騰!」喬泰嘟嚷,翻個又睡覺了。
「是我,快開門。」
喬泰恍惚間聽得是珠木奴的聲音,喜出外。一骨碌翻爬起,便拉開門閂。
珠木奴雲鬢不整,稍稍塗抹,披一件藍底滿天星大氅,兩目咄咄有。喬泰獃獃著出神。
「你終未將我喬泰忘記。那日花艇上匆匆,未能傾吐衷腸,盡舒懷抱。今日正是良機。」喬泰說著過來便要摟抱。
「噓!有急事哩。我也無需你攜我去京師了。今日我非來找你,而是來找你主子的。」
「你找我主子作甚?莫非香燭燒到狄老爺頭上,要他收你為侍妾攜去京師?」
「非也。實話與你說吧,我找你陪同我一起去都督府衙門領那五百兩黃金的賞格去。」
「什麼?你要去都督府衙門領懸賞?你與柳大人……不,不,你與那欽犯有何干係?」
「柳相公正是奴家毒死的。當時痛心好一陣,幾不活。不管他欽犯不欽犯,他確是為了我才第二回潛來廣州的。如今已被梟首分,我也顧不得許多嫌疑,要去領那五百兩黃金賞格。」
「你……你是如何毒死他的?」喬泰驚駭萬分。
「哎,長話短說吧,到狄老爺面前又須得說一遍。你聽了其中,也好在你主子面前為我嘉言幾句。」
「你兩個有何?」喬泰疑。
「勝似夫妻。」珠木奴眼中放出來。
「這話須依經傍注,有個邊際。——柳大人怎的與你這水上人扯起風流債務。」喬泰不信,怕珠木奴憑伶牙俐齒,去圖僥倖。
「柳相公與我在花塔相識,一見鍾,兩下傾心,再也難分難解。他告訴我他是朝廷的欽差,又沒說欽犯。他未曾娶妻,家財萬貫,只恨長安無中意的子。見了我時竟失魂落魄,兩個也一堆山盟海誓,再不分離。
「他那回返京之前,又與我設誓立願,等他京師了卻王命,即潛來廣州與我籍贖,攜去長安永做夫妻。——奴家夢寐之求正應在他上了。
「然而此時奴家千不該、萬不合做了一樁欺心的錯事,至令痛思不滅。——我們水上人有個規矩,人外出前飲一種藥酒,按期歸來,有解藥破除,爽約背盟,起離異私逃之心,藥發作,無可解救。——奴家他心切,怕他反悔,這一條肚腸,怎生放得?臨行前千叮萬囑,問他幾時轉來。柳相公信誓旦旦,一月之必然來廣州接我。奴家便調合了三十日發作的藥酒,與他飲服。三十日不歸,藥發了,必死無疑。也是奴家心狠,竟瞞過了柳相公,只謊稱背信不歸,有負初盟,蒼天有眼,自有報應。
「柳相公一去便無音訊。奴家懷藏解藥,潛心等候。與恩主也吵翻過兩回。茶飯不想,梳洗無心,朝夕縈掛,不能去懷,只一個心意盼著這冤家轉來。——三十日過去,我絕了。日日哭泣,不僅為自己深之不幸,也為柳相公薄之不幸。哭了三日三夜。
「誰知柳相公三日後竟到了我邊!他到花塔寺邊我那恩主的別館時,已氣哽窒,大汗如雨,臉蒼白。我忙與他服了解藥,已無濟於事,漸漸一兩氣,命脈關。
「他說這回來廣州故意迴避眾目,只帶了蘇主事一名親隨。又窮酸穿扮,不住驛。誰知路上山阻水隔,多耽擱了幾日。到廣州后又忙著先去拜訪幾個大食友。趕到我邊時,遲到三天——前前後後三十三天。
「不消半個時辰,他便死在我的懷裡。臉上那麼平靜,那麼深。他並不知毒酒發作,還以為是路途蹭蹬,染上時疾。至死未悟,撇下我獨個奔赴泉臺。——這話片片真灼還乞喬都尉俯鑒微。」
喬泰聽到這裡,漸漸耳熱眼跳,坐立不寧,乃覺此事不妄。——「鐵怕落爐,人怕落套。」只罵珠木奴糊塗,人心機,害人誤已。
「我百計無奈,人死在別館,如何藏匿?又是朝廷高,一旦泄,命不保。只得恬著臉面去恩主面前認錯,求他設法救我。——誰知恩主聽了,並不怪罪,只是淡淡一笑,答允由他一手置善後。我又道隨柳相公來廣州的還有一名親隨蘇主事。恩主問那個蘇主事可知悉我與欽差的勾搭。我道或許不知。恩主我放心,蘇主事即便知道,也不讓他翻起大浪。」
喬泰略有省悟,正要問話。珠木奴又親呢道:「喬都尉,我頭裡求你攜我去京師,也是想逸恩主羈囚,自在高飛。我在廣州終難逃出他的掌心。——如今否極泰來,原來柳相公是朝廷欽犯,難怪第二回來廣州,一路遮閃,躲避眾目,窮酸裝扮。等我領了懸賞,一齊回京師做夫妻吧。」
喬泰聽罷,不由一陣寒噤。如掉冰桶里,遍冷麻,寒不已。面對著這頭落陷阱的小鹿,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珠木奴對他如此用,又如此糊塗單純。他彷彿看到京師法場的影,看到這頭小鹿披髮枷號,被劊子手們肢解,滿是。——他應該救,柳大人自墮網,罪咎在已。水上子歷來規矩雖殘忍,但也是專治背恩負義的良方。如今京師大局已定,柳大人已是廢人,何必還為他墊此風流孽債。
喬泰正胡思想間,珠木奴已摟定了他,陶醉在歡娛欣悅中。忽然一聲慘,搖晃了兩下,摟住喬泰的雙臂松馳了,一對麗的大眼睛,獃獃地著喬泰。口搐,鮮從口中湧出,漸漸癱下來。
喬泰大驚,手一。一支短鏢已珠木奴後背,只出三條沾的彩羽。等他明白過來什麼事時,不住潛然下淚。心中七顛八倒,夢難理。
窗外闃寂一片,朝暾正照在懷聖寺的塔頂上,禮拜殿的頌禱聲早已沒有了。
喬泰拔出短鏢,將珠木奴安放在床上。輕輕鎖了房門,走下樓去。
回到都督府衙門,喬泰含悲將珠木奴的故事告訴了狄公,狄公不嘆良久。
「可惜晚了一步,我還沒來得及問的恩主是誰。」喬泰懊喪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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