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送走郭掌柜,只覺頭暈眼花,心神忡怔。自從那天在朱員外家的酒宴上了點風寒,至今一直到悶氣塞,六不舒。他決定獨自出城外去遛遛馬,藉此散散鬱悶,以便讓自己的頭腦清醒清醒。適才郭掌柜談起陸明之死,陸陳氏的兇惡形象又在他眼前浮現。他約到陸陳氏不是一個善良之輩,寡居未及半載便漢子,莫非的親夫是設計害死。想著想著,不覺過了舊校場,悠悠然出北門,在皎潔的白雪地里放轡馳驅。
遠遠去,彤雲里出一座高聳的峰頭,那便是著名的藥師山了。據說古時張天師在這裡種過神葯,故名。山腰如今還有一座天師觀,觀後有一天師,風景幽,古跡斑斕。山背後的懸崖峭壁上,經常還可採到珍貴的人蔘和靈芝,故更增添了三分仙氣。
狄公將坐騎系在一株枯禿的松樹榦上,信步拾級上山。一面細細觀賞山道兩邊赭石壁上的崖刻石。忽然,他見石級上有清晰的腳印,那窄小的印跡,分明是一個子的腳踩出的。狄公循著腳印上到半山,猛見天師觀后的一方巨崖下一個娉婷子正在用花鋤挖藥草。
那子聽見背後有「沙沙」的腳步聲,忙轉過來,放下花鋤,上前款款道個萬福,說道:「原來是狄老爺小游至此,嚇了我一跳。」
狄公道:「郭夫人,原是你在這裡挖藥草。聽說你幾天前在這裡挖到一支人蔘。」
郭夫人笑道:「那真是僥倖。老爺怎的有閒逸緻獨個來這裡逛?莫非眼紅我挖到人蔘,也想來撞撞運氣?」
狄公道:「哪裡,哪裡,我只是被藍大魁的案子弄得頭昏腦脹,心神不舒,故獨個來這裡散散鬱悶,清爽清爽腦子。」
「老爺,那案子至今仍無線索?」
「不!那犯案的兇手已了些端倪,很可能還是一個子。」
「啊!」郭夫人不覺驚出聲。「一個子?真會是一個子。藍師父與我丈夫是好朋友,我丈夫會幾套拳都是藍師父一手指授。平時我確也見藍師父對子冷若冰霜,態度很是倨傲。他——他似乎一點都不懂子的心腸。」
狄公見的兩頰升起兩朵紅雲,眼睛里閃出一種迷惘的芒,不覺微微吃驚,心中好生納罕。忽然他問道:「郭夫人,我上次到宅上見你家中養了許多貓。不知養貓是你的好,或是你丈夫的好?」
「我們都十分地喜貓,平時見著一些無家可歸的小貓、病貓,總心中不忍,都抱回家來養著。——如今我家中共養著七隻貓。」
狄公點點頭,他恍忽見郭夫人一對深黑明亮的大眼睛正脧著自己,心中不由一慌,只窘迫尷尬,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
他抬頭見山崖上正立著一樹高大的梅花,一陣寒風吹來,花瓣共雪片齊飛,紛紛揚揚,煞是觀,不由指著那樹梅花說道「你瞧那株寒梅,正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姣姣的人,風姿清爽,英氣奪人。」
郭夫人道:「你還可聽見花瓣落在雪地上的聲音哩。記得古人一首詩中就詠過這種梅花落地悠然有聲的景象。」
狄公點頭,他想背誦郭夫人說的那首古詩。但他此時頭腦里一片混沌,哪裡還能記起一句?他搖了搖頭,尷尬地笑道:「郭夫人請自穩便,下告辭了。州衙里還有幾件急事等著我回去裁哩。」說著躬施禮。
郭夫人默默地著他,只抿一笑,以示答禮。狄公轉慌忙下山。郭夫人拈起花鋤自顧去挖藥草。
狄公回到州府衙門,命巡立即去城隍廟對面的棉布莊將掌柜陸陳氏請來衙里。巡領命去馬廄牽過坐騎,飛馳出了衙門。
狄公坐在書案前拿出一卷公文正待閱讀,他的頭腦卻如天馬行空,縱橫馳騁。忽然他記起了郭夫人說的那首詠梅花的古詩,詩的題目是《玉人詠梅》,出自二百年前南朝一個著名詩人之手。他不興地一句一句地背誦了起來:
人境雪紛紛,
一枝弄清妍。
孤艷帶野日,
遠香繞天邊。
玉寧俗,
真骨獨自寒。
飄落疑有聲,
蛾眉古難全。
狄公忍不住責備自己為何適間在藥師山上面對郭夫人卻一句也背誦不上來。他長吁一聲,深恨自己記太糟,往往應記住的東西卻忘卻了,待不需要記時卻又如泉水一樣奔騰激涌而來。想到此,狄公不又喟嘆頻頻,自怨自艾了一陣。
狄公正想非非,神思惚恍,巡進得衙舍稟報道:「陳掌柜拒絕來衙門,老爺,說並不犯法,為何要來衙門出乖醜。」
狄公大怒:「這子果真是無理之極!國家法度何在?衙門要傳見,竟敢大膽抗命!」
巡膽怯地又說:「那子還大聲哭喊,驚了街坊四鄰都來為說。見人多勢眾更來了勁,又又罵,說衙門怎可平白傳喚一個孤苦無告的寡婦。眾目睽睽都護著,我不好發作,只得空手回衙里復命。」
狄公厲聲道:「你拿這支令箭,帶四名番役,當即去與我將這膽大包天的子押來衙門。我要在公堂上當眾審,到時不怕不苦苦求饒。這一類刁潑子多半不是善類,很有安分守己的。今番我不將陸明的死因查出,決不甘休!」
巡應聲退下,自去遣派衙卒。這回他有恃無恐,壯大了膽子,吩咐帶了枷,如虎逐羊一般向城隍廟方向而去。
狄公轉念一想,陸陳氏押來衙門時不如先將關押一時,折折的威風。他自己此刻正可去看看潘和葉彬,如果能見到葉泰則更好。狄公深信葉泰不僅將廖蓮芳拐去藏過了,而且正在犯更大的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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