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里寂靜無聲。良久,李弘的一聲喟然長嘆打破了屋悲戚的氣氛,「是非對錯,自有後人評說,隨他去吧……」
長公主輕拭淚珠,緩緩坐到李弘邊,抓住了李弘的手,垂淚不語。
「殿下,大將軍……」樊阿遲疑半晌,吞吞吐吐地說道,「大師聽說陛下親率大軍再攻南,擔心荊襄百姓的生死,心裏很難過,所以……」
「大師狂放率,對戰深惡痛絕,對時局有自己的看法和理解,這很正常,沒什麼好怪罪的。」李弘笑了笑,用力握了握長公主的手,「還是把幾位大師都留在晉吧。南方這幾年烽煙四起,戰火不絕,他們回去后,命恐怕難以保全。」
長公主抬頭向樊阿,眼徵詢之。樊阿猶豫了片刻,低聲問道:「陛下要一直打到江東嗎?」
「朝廷要竭盡全力,不惜一切代價平定天下。」長公主鄭重說道,「不管是兩年還是三年,朝廷都要打。南方不平,陛下則絕不回京。」
樊阿臉微變,行針的節奏立即慢了下來,眼裏充滿里了痛苦和無奈。長痛不如短痛,與其這樣南北對峙、年復一年地打下去,讓江淮和荊襄百姓飽戰之苦,還不如傾盡全力一泄而下,殺進叛逆,徹底平定天下,讓天下蒼生永久擺戰的苦痛。
「我會儘力勸勸師父,請他留在晉。」樊阿說道。
「北疆缺醫匠,大漠上的外族以巫治病,百姓一旦染重癥,只能坐以待斃。」李弘臉顯喜,輕聲說道,「如果諸位大師願意留在晉,我可以和殿下聯名奏請陛下和朝廷,請諸位大師在晉大學堂授學,廣收門徒。」
樊阿聞言,不吃驚地著大將軍。
醫不登大雅之堂,一般都是私下傳授,屬於家學,本沒有公開授學的資格,這也是醫匠嚴重缺乏的原因,如果朝廷能一改舊習,允許醫師開堂授學,把醫納私學甚至學的範疇,那對醫的傳播、發展和病疫的防治都是一個飛躍,醫師的地位也會因此得到提高,接下來會影響到大漢百工工匠地位的提高,可以讓百工技在更大範圍得到傳播和發展。
一個醫匠的技不論如何高超,也不管他是不是常年游醫四方,他能診治的病人畢竟有限,如果他能廣收門徒,那麼通過他的技救活的病人將倍增長,這是很多醫師夢寐以求的事,也是很多百工工匠們夢寐以求的事,但歷朝歷代以來,雖然所有的統治者都知道百工工匠的人數和技對於國力發展的重要,但在先秦禮儀典章制度規範下,以工藝樣式傳承為主要原則的百工教育,一直未能到足夠的重視。
自西周康之世以來,禮、樂、、、書、數「六藝」教育一般都存於學,而天文、歷算、醫、匠造等技藝、技,則通過學以外的途徑,比如父子相傳,師徒相授的辦法世代繼承。《禮記》王制稱:「凡執技以事上者,祝、史、、、醫、卜及百工。」這些人一般「不貳事」即不能遷業,「不移」即不能仕,「出鄉不與士齒」,即與「士」相比,他們沒有社會地位。
《禮記》中的這個規定使得中國古代百工的基本份三千年大不變,他們的技教育到各種限制,又沒有社會地位,這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中國古代科技的傳承和發展。
長公主看到樊阿吃驚的表,急忙接著李弘的話說道:「過幾天,我請太尉大人和諸位大師到府上來仔細商談此事,共同擬寫一道奏章。大漢中興之期,該改的都要改,只要有助於恢復國力,我們都要努力去做。」
樊阿又驚又喜,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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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關於修改制的奏報送到了晉,長公主敏銳地察覺到長安暗流涌,朝中各方勢力都在乘著天子南征、大將軍病重的機會,拳掌,準備正面對決。
制的修改,無疑有助於小天子控制權柄,但問題是,制是朝廷的本,不能輕易變,尤其在目前這種形勢下,修改制肯定會引起朝廷,一旦長安出事,後果不堪設想。
長公主猶豫不決,心鬥爭很激烈。雖然已經還政於小天子,但小天子年紀太小,短期只能靠南征建立威信,為了確保南征的勝利,長安的穩定是首要條件,然而如今長安各方箭在弦上,要想穩定,除非自己出面強行干涉,但自己一旦出面,就把大將軍推到了前面,他的境將非常艱難,而小天子也因此制,行臺和晉必定發生衝突。
豹子大哥絕對不會同意自己出面干涉,如此一來,長安失去了鎮制,各方勢力必定斗個你死我活,不就是奇跡了。
「這都是仲淵惹得禍,他的改制速度太快,影響面太大,損害了太多人的利益,結果……」長公主把手上的奏章丟到案幾上,著筱嵐無奈地說道,「你說怎麼辦?」
筱嵐苦笑,「我回長安,想辦法斡旋一下。」
「你現在回去,安全如何保證?你如果出了事,長安馬上就。子龍把你送到晉,不就是擔心你出事嗎?」長公主氣苦,用力搖了搖手,「上次你能斡旋功,是因為大將軍正好病危,大家對未來局勢無法掌控,所以才各自退了一步,現在……」長公主長嘆,「現在局勢明朗了,大家都在賭,賭大將軍是不是有意篡奪社稷,如果大將軍還是像過去一樣堅決輔佐陛下,不再威懾長安,那麼長安各方誰能得到陛下的支持,誰就能獲得最後的勝利。陛下要南征,要打仗,要錢糧,要朝堂穩定,要掌控最大的權柄,他的選擇很明顯,所以仲淵這次……」
「晉必須出面。」筱嵐微皺黛眉,語氣非常堅決,「仲淵如果退出朝堂,改制隨即失敗,新政極有可能全面顛覆,那時就不是陛下南征能不能勝利的問題,而是社稷能不能保全的問題了。」
「他不會同意我出面,他自己更不會出面。」長公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筱嵐。
「不要你出面,也不要大將軍出面。」筱嵐從容一笑,「許劭大人和襄楷大師都測了一下日子,正月初七是黃道吉日,大吉大利,可以舉行迎親大禮。」
長公主兩眼驀然睜大,清秀而麗的面孔上突然顯出一抹紅暈,單薄的軀不由自主地輕輕抖起來。盼這一天盼了十幾年,總算盼到了,心裏非常激,非常喜悅,但興之中卻帶著一揮之不去的惆悵。為什麼我這樣凄苦,我嫁給豹子大哥應該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然而,這幸福的背後卻藏著朝堂上的慘烈博弈,甚至還有可能沾染腥和仇恨,為什麼會這樣?難道就因為我出生帝王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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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送走筱嵐,回到了堂。
堂里歡聲笑語,小雨、風雪、李雯、李秀圍坐在李弘邊,正在說著什麼,突然李秀了起來,「唱一曲,給爹唱一曲。」
李雯清了清嗓子,輕聲唱了起來,「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歌聲悠揚委婉,意味無窮。
「姐姐,唱這首曲子應該且歌且舞……」李秀從榻上跳了起來,興地說道,「姐姐,我吹橫笛,你一邊唱一邊跳,再給爹爹欣賞一次。」
「好了,好了……」小雨一把拉住李秀把抱進了懷裏,「你們姊妹兩個唱了好幾曲了,夠多了,還讓你爹休息吧。」
「今天晚上誰陪爹爹?是娘還是殿下……」李秀坐在小雨懷裏,用手推了推風雪,笑嘻嘻地問道。
「不要說話。」風雪痛地揪了揪李秀的小臉,「你什麼時候能讓我省點心?」
「把嫁出去,你就省心了。」李弘一手摟著李雯,一手指了指李秀,笑著問道,「剛才那歌很好聽,是名天下的佳人歌嗎?」
「爹,你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李秀瞪大眼睛,一副絕至極的樣子,「爹,難道你除了打仗,什麼都不知道?」
一家人被李秀逗笑了。
「爹,這就是佳人歌,相傳是孝武皇帝朝的樂府協律都尉李延年所作。」李雯輕聲輕語地說道,「孝武皇帝因為聽了這首歌而心,意目睹伊人,於是召見了李延年妙麗善舞的妹妹,也就是後來深為孝武皇帝寵的李夫人。」李雯轉頭著李弘,聲問道,「爹,你也覺得好聽嗎?」
「嗯……」李弘稍加沉,搖了搖頭,「沒什麼意思,不過是樂調好聽而已,應該算是靡靡之音吧。和張機大師所唱的《七哀詩》相比,差得太遠。王桀所作的《七哀詩》應該有七段,張機大師僅僅唱了第一段,你們就淚如雨下,由此可見……」
「王桀之才,天下罕見……」李雯臉顯仰慕之,「張機大師後來唱的《登樓賦》也是王桀所作,幾年前就曾傳抄天下。據說他在寓居荊州期間,有志不遂,於是登上麥城城樓,借景抒發鄉關之思,繼而憂思王道未一、天下未治,意建功立業,一展抱負。此賦風格蒼涼悲慨,境界遒勁闊大,深摯沉鬱,語言鍊曉暢,乃今世之佳作。在長安的時候,很多大儒名士都認為王桀之才,甚至可以和當年的孔融大師相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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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融?」李弘心裏驀然一痛,臉上的笑容不僵住了。
長公主正準備走進去,聽到李雯的最後一句話,心裏一窒,形頓時停住了。
「孔融大師死後,江淮和荊襄兩地的士人曾重金求購孔融大師的辭賦之作,徐州的曹丕甚至出金百斤。」李雯並沒有覺察到李弘表的變化,繼續說道,「大師的《臨終詩》傳遍天下,最為有名。」
「言多令事敗,苦不。河潰蟻孔端,山壞由猿。涓涓江漢流,天窗通冥室。讒邪害公正,浮雲翳白日。靡辭無忠誠,華繁竟不實。人有兩三心,安能合為一。三人市虎,浸漬解膠漆。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
李雯悲聲長嘆,「爹……孔融大師遭誣陷,無辜被害,雖然他襟懷坦、無疚無悔、從容就死,但他『讒邪害公正,浮雲翳白日』的悲憤天下皆知。」
「大師死後,長安太學曾有爭論,儒生們到底應該如何選擇自己的人生?是茍全命於世,不求聞達於諸候?還是*******,不因福禍趨避之?或許邦無道,卷而懷之,才是明智之舉,像孔融大師這樣,生死族滅,最後以一捧黃土掩埋自己凄惶的壯心,難道不是很可悲嗎?」
李雯語不驚人死不休,嚇壞了小雨和風雪。李秀更是目瞪口呆,心驚膽戰地著李弘,生怕他然大怒。
「你長大了,長大了……」李弘摟李雯,欣地笑道,「我一直以為你癡迷於琴棋書畫,兩耳不聞窗外之事,誰知你竟有這樣的見識,好啊……」
「爹爹明白兒的意思?」李雯低頭問道。
「我懂,我懂你的意思。」李弘苦一笑,緩緩唱,「言多令事敗,苦不……讒邪害公正,浮雲翳白日……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文舉兄(孔融)言辭犀利,鋒芒畢,死得不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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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輕輕地搖曳,火盆里燃燒的木炭偶爾發出清脆的「噼啪」聲,敲碎了深夜的靜謐。
李弘斜靠在榻上,閉著眼睛,默默地想著心事。長公主坐在他邊,抱著李弘的手臂,右手輕輕地梳理著他的長發,神態幽雅而嫻靜。
「正月初七。」長公主忽然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時間不合適?」
李弘睜開眼睛,摟住了長公主的細腰,歉疚地笑了笑,「不是時間不合適,而是筱嵐這個提議有問題。你我都知道,陛下在新年之前不可能奪取南,陛下沒有奪取南,沒有一戰立威,我們就不能親,否則會嚴重損害陛下的威信。這件事筱嵐很清楚,但他為了讓仲淵(李瑋)在新年之前離開長安,為了讓長安覺到我們對仲淵的有力支持,不惜損害陛下的權威,這說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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