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樁事,須得從折釀的酒說起。
折擅釀酒,又很寵著四哥,釀的酒向來由得四哥搬,四哥一直很照顧我,我沾著他這一點,往來十裡桃林的酒窖便往來得很勤,漸漸就有些嗜酒。我因白喝了折許多,心中有些過意不去,逢上大宴小宴的,便都替他在一眾仙友中吹捧幾句。誠然那時候折的釀酒技藝已很不凡了,但終歸還有些提升的餘地。但我年天真,一向有些浮誇,有三分便要說五分,有五分便要說十分,所以常在宴席上將他造的酒吹得天上無地下也無,自然引得一些好酒之人看不慣,要另列出一個釀酒的行家來將折比下去,挫我的銳氣。
昆侖虛上便有這麼一個人,我的十六師兄子闌。如今我仍覺得子闌有些小家子氣,別的師兄聽我贊賞折時,不過也就微笑著聽聽而已,縱然有些意見相左的,但顧念我是最小的一個師弟,便也容我過一過癮。子闌卻分外不同,總要將那嘟得能掛個油瓶,極輕慢地從鼻子裡哼一聲:“嘖嘖嘖,能好喝過師父釀的?”他說的這個師父,自然便是墨淵。
因彼時我有些不待見墨淵,便很不能容忍旁人誇他。見著子闌不以為然的模樣,心頭火刷刷刷地往上冒,心中暗暗拿定一個主意,次回一定想個辦法,讓他當著所有師兄的面承認墨淵造的酒沒有折造的好喝,墨淵不濟,墨淵十分不濟。
我想的這個辦法是個很質樸的辦法,不過去昆侖虛的酒窖裡拿一壺墨淵釀的酒,令折有個參考,好做一壺好過它百倍千倍的,回轉帶給子闌,他折服。昆侖虛的酒窖管得不嚴,我十分輕松便拿到一壺。畢竟做的事是個的事,便不好意思從正門走,打算從後山的桃花林繞一繞,繞下山再騰雲奔去折府上。繞進桃花林時,卻不仔細迷了路,累了半日也沒走得出去,口卻有些了。因上只帶得一壺墨淵釀的酒,我便取出來解。
一口喝下去,我有些懵。只一小嘬罷了,香氣卻砰然滿地散開,稍稍一些灼辣進頭。折的技藝,再提升些,便是這個火候了。
墨淵竟果然有這樣一手好本事。一個小白臉怎能有這樣一手好本事。
我悲憤得很,滿腔鬱結,手上的酒即便送給折也斷斷再沒什麼用。我悲了一會兒,幹脆咕嚕咕嚕將一壺酒喝得個幹淨。
哪裡曉得這酒初初喝著雖不嗆人,後勁卻大得很。我頭暈眼花地靠了會兒桃花樹,不多時便睡著了。
醒的時候,與往日有些不同,既不是自然地睡醒轉來,也不是被大師兄幾聲梆子催醒轉來,卻是被一盆撥涼撥涼的冷水,潑醒轉來。
潑水的人想來是個有經驗的,方位和力道掌握得很穩,只一盆水,便潑得我睡夢中一個激靈。
正是初春的化雪天,那水想必是方化的雪水,的裳裹在上,不過喝口茶的時間,便得我打出一個又響亮又刁鑽的噴嚏。
捧著茶碗坐在一把烏木椅上的子,確然也便只喝了一口茶水,便將手中擱下了,只漫不經心地涼涼看著我。兩旁各排了兩個侍,頭上都梳的是南瓜模樣的發髻。
在我將將拜師門的那日,便得了大師兄一個囑咐,我千萬不能招惹梳著南瓜發髻的子,即便是對方無牙在先,為昆侖虛的弟子,也須得禮讓三分。因這些梳著南瓜發髻的,又常常來昆侖虛遊逛的,十有**皆是瑤上神的仙婢。這位瑤上神是個閑時溫婉戰時剛猛的神,一直思慕著我們的師父墨淵上神,近些年單相思得特別厲害,便幹脆將仙邸搬來了臨近昆侖虛的山頭,隔個幾日就著婢來昆侖虛挑釁滋事,想將墨淵激得同戰一場,看看的本事,便好折服於的石榴下,與永為仙。這個算盤打得很不錯,但墨淵卻仿佛並不大當一回事,只囑咐了門下弟子來者是客,能擔待便多擔待些。
面前這幾個侍的南瓜發髻提點了我,令我彈指一揮間便看他們的份,坐在烏木椅子上喝茶的這個,保不住正是單相思墨淵的瑤上神。
趁著我醉酒將我綁來這裡,大約是想一嘗夙願,激得墨淵同打一場,好在這一場打鬥裡與墨淵惺惺相惜,繼而暗生愫,繼而你猜我我猜你,繼而真相大白郎有妾有意,繼而琴瑟和諧雙宿雙飛。
卻連累我這一顆墊背的石頭子,我覺得無辜得很,委屈得很。
右旁的一個侍很有派頭地咳了一咳,領了主子的一個眼神,立時調整出訓人的姿態來,中氣十足喝一聲道:“昆侖虛是四海八荒一等一的清潔神聖地,你這一氣的公狐貍,卻是怎麼混進去勾引墨淵上神的?”
我懵了一懵,升調啊了一聲。
瞪我一眼續道:“你瞧你的眼長得,眉長得,長得,煙火氣重得。自收了你做徒弟,墨淵上神便鎮日裡悉心呵護。”瑤上神臉有些不善,那侍立時改口道:“便有些荒廢仙道,我家上神念著同是仙僚一場,不忍生見著墨淵上神誤歧途,不得不施以援手。”緩了一緩又道:“雖則你犯下如此大錯,我家上神卻自來慈悲,你便隨著我家上神做一個座前子,悉心修行,也消一消你的頑興塵心,還不快快跪謝我家上神的恩。”
我呆呆將他們著,完全不能明白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想了半天,卻覺著自己自來昆侖虛,除了背地裡暗暗了壺酒以外,一直活得中規又中矩。若還要尋我犯了什麼錯,便只有開初走了關系才拜得這個師門。
我理直氣壯得很,分外熱道:“我沒對師父怎麼,師父待我好些是因為得了故人囑咐,憐憫我世淒慘。你把我抓來這裡,還潑我的水,師父一指頭都比你好百倍千倍,我才不當你座前的子。”
瑤上神猛拍了一回桌子,氣得哆嗦道:“如此冥頑不靈,將他拉去水牢先關三日。”
如今想來,那時瑤正被妒火燒紅了眼,雖是個誤會,我一個小孩子卻年輕氣盛地忒不會說話,生生將一個尚且可以扭轉的誤會打上一個死結,後來兩日吃的苦頭,也著實活該。
瑤上神府上的水牢,比一般的水牢得趣許多。起初只是齊腰深的水,將一個活人投下去,那水便慢慢由腰而上,漸至沒頂。雖則沒頂,卻也淹不死人,只你時時領窒息的痛苦。若一直這麼窒息,興許窒著窒著也就習慣了,但窒個半時辰,水卻又慢慢退去,你一口氣,再從頭來。
我因遊手好閑了很多年,使出吃的氣力來,也全敵不過一位上神,反抗不能,只有挨宰的份。
墨淵找來時,我已被折騰得生生去了半條命。
即便去了半條命,到底是生機蓬的年人,迷糊裡也還記得墨淵沉著臉一掌震開牢門上的玄鐵鎖鏈,火四濺中將我從水裡撈出來,外袍一裹抱在懷裡,冷嗖嗖與臉蒼白的瑤道:“二月十七,蒼梧之巔,這筆帳我們好好清算。”
瑤淒然道:“我的確想與你較量一場,卻不是這樣的景,也不是……”
我尚且沒將那句話聽完整,便被墨淵抱著大步離開了。門口著大師兄,要手來接我,師父沒給,就這麼一同走了。
那時,我第一次覺得,墨淵即使沒長一張闊口,說話的聲兒也洪亮沉穩。即便手臂並不如石柱壯,也很強健有力。墨淵並不是個小白臉。
方回到昆侖虛,我便睡死過去。醒來聽大師兄說,墨淵已前去蒼梧之巔同瑤上神決鬥。因這景千萬年難得一見,從二師兄到十六師兄,便都悄悄跟著看熱鬧去了。大師兄甚憾看著我:“你說師父他老人家怎麼就欽點了我來照看你?”不能去看墨淵和瑤的這場打鬥,我也很憾,但為了使大師兄覺得不那麼憾,只好承地嘿嘿傻笑兩聲。
大師兄是個關不住話的。聽他絮叨了幾日,我才曉得瑤虜我這個事,其實虜得很嚴。
我那夜到了滅燈時刻也未歸房,眾師兄們十分著急,上上下下找遍了也找不到人,便懷疑我招惹了瑤上神座下的仙婢,被纏住了。雖然做出了這個推測,卻也沒什麼真憑實據,眾師兄都很憂慮,不得已,才去驚了師父。正安歇的師父聽了這個事,只披起一件外袍,便領著大師兄殺去瑤上神府邸。瑤上神本抵死不認,師父亮出軒轅劍,也沒顧什麼禮儀,一路闖進去,才尋到的我。
大師兄嘖嘖歎:“若不是師父的這個魄力,十七你大約便沒命重見生天了。”繼而笑道:“你一回昆侖虛便甚沒用得暈過去了,睡夢裡還直抱著師父的手嚷難,怎麼也拉不下來,師父聽得不是滋味,只好邊拍你的背邊安‘不怕了,不怕了,有師父護著你’,呵呵,你那副模樣,真跟個小娃娃沒區別。”我臉紅了一紅,他又疑道:“話說你到底怎麼得罪了瑤上神,戾氣雖重些,以往也並不見這樣心狠手辣的。”
我一番調養,將這事前後思量一遍,心裡已有一個本子。本想告訴他,因那位上神此次喝了些莫名的飛醋。但又覺得背地說他人是非的行徑不大好,便訥訥地隨便應付了兩句。
我此番夢到墨淵,便正是夢到這一樁事。夢中的場景,至此都與現實毫無二致。原本蒼梧之戰後,那日下午墨淵便回了昆侖虛,瑤輸得很慘烈,這一戰後,徹底對墨淵死了心,府邸都遷得遠遠的。但在我的這個夢裡,二月十七蒼梧之戰後,墨淵卻再沒回來。我日日抓著大師兄問,師父究竟什麼時候回來。大師兄皆答的是,快了,快了。
即便在夢中,我總算將這問題問出來了,這個問題,卻也問得忒遲了些。
但我信任大師兄,他說的快了,快了,我便覺得真的快了,快了。
我在夢裡也等了七萬年,即便等了七萬年,在那個夢裡,我卻一直傻乎乎地信任著大師兄,信任著快了,快了。那份天真而坦的心境,與現下委實沒法比。
這位帥哥就是師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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