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裡間出來,杜士儀想到孫子方需得紙筆書寫藥方,可四下一環顧,他這個主人也不知道筆墨紙硯在哪,索就走到竹影跟前,一取下了那些銀針。等到將銀針收好在牛皮袋中,他便將其一腦兒塞到了竹影手中,旋即吩咐道:“把這針收好,興許將來有用得上的時候。再有,去把文房四寶找出來,孫道長要給十三娘開方子。”
剛剛因爲杜士儀的吩咐,再加上貴客來臨,竹影跪坐在那兒一都不敢,此時一起就到小和足底痠麻,卻還不敢在人前流出來。然而,一聽見這話,立時忘卻了這些小小的苦楚,連聲答應後便腳下有些踉蹌地去忙碌了。而眼看著前前後後放東西找東西,孫子方想起杜士儀剛剛爲這個婢也下過針,不微微笑道:“杜小郎君對這青倒恤得很。”
“自從我患重疾,家中婢僕離散,都是舍妹帶著照料,此次又不遠千里跟到了嵩山。而到了這裡之後,請人整修草屋也好,採買收拾和做飯等等也罷,裡裡外外的雜務都是一個人做,如此忠婢,若不知恤珍惜,未免太不惜福了。”杜士儀說這話的時候,渾然沒注意到竹影背對著自己正在書箱中翻找文房四寶,聞聽自己這番話後頭埋得低低的,滿臉。
對於區區婢,孫子方也不過隨口打趣一句。他今次跟著司馬黑雲過來探視,原打算妙手回春,最終卻只是杜十三娘風寒發熱,而這些許小疾歸結底都是宋福真那個不曉事的弟子惹出來的。想想司馬黑雲在側,剛剛和杜士儀一番道打下來,此子固然年,可言談舉止俱是得大方,分明出自世家,與其矯飾,還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杜小郎君,你兄妹二人遠道而來嵩觀求醫,卻被觀中拒之於門外,此事我雖今日回來,卻已經盡知。觀主宋道兄平素只管修煉,觀中事務都是徒兒打理。我從前小小有些名氣,可要說岐黃之,觀中還有幾位道兄通,只因宋道兄那個徒兒糊塗,以爲你病勢沉重,若醫治不好有損名聲,竟不顧道義,任由令妹一再苦求,今日甚至在雨中凍!觀主聞聽此事大爲震怒,已經解了他的職司,又命其灑掃雜務三年以作罰。此前之事,觀主頗爲歉疚,今杜小娘子既然病未愈,杜小郎君也是大病初癒,都需得補益氣徐徐調養,所以,觀主宋道兄特意預備了一支人蔘,還有其他各藥材讓我帶來。”
倘若說此前孫子方跟著司馬黑雲親自登門探視診治,杜士儀就已經覺得匪夷所思,那麼此時此刻,他就不得不覺著這個世界實在太奇妙。曾經避之如蛇蠍的嵩觀對自己兄妹態度大改,甚至於罰了主事者,還慨然相贈衆多貴重藥材,這種轉機已經遠遠超過正常範疇了!瞥見一旁始終恪守從者本分垂手而立的司馬黑雲,見這闊眉漢子彷彿沒聽見孫子方這番話似的,一味沉默肅然,他突然想到了當初對方對自己所說的話。
車上那位主人翁是年事已高的長者,且路途顛簸不得溼寒。而孫子方分明是和那位主人翁一塊回來的,那答案就很簡單了,此老者如今還在嵩觀!孫子方如此古道熱腸甚至慨然贈予,說不定也是因爲那位老者的緣故!
想到這裡,眼見得孫子方揚聲一喚,外間幾個從人就都已經捧了盒子進屋呈到自己面前,他便立時搖了搖頭:“孫道長好意我心領了,可這些貴重之卻萬萬不敢收。先父從小教導我兄妹二人,無功不祿,既然觀主已經懲治了主事者,又請道長登門探視診治,我兄妹二人已經很激了。”
見杜士儀竟然絕不肯收下這些藥材,孫子方想了想也不好勉強,便含笑說道:“既如此,嵩觀在峻極峰上還有一別院,景緻幽遠寧靜,正利於養病。這草屋畢竟卑溼,而那裡如今人居住,屋子空著也是空著。”
環視了一眼這座確實簡陋的草屋,杜士儀再次婉拒道:“這草屋雖簡陋,但上有茅草遮頂,下有臥牀容,風雨不,也同樣安靜,不但適合養病,也適合讀書養。峰上別院乃是嵩觀中道長們的清修之地,我兄妹二人實在不便攪擾。還請孫道長回去謝過觀主,多承好意,吾家兄妹激不盡。”
“阿兄……”
耳朵突然聽到裡間傳來的一個微弱聲,杜士儀連忙站起來,告罪一聲便快步進去。見杜十三娘支撐著要坐起,他便立時把人按了躺下,這纔不由分說地說道:“你還在發熱呢,別。”
“阿兄,外頭是孫道長?”杜十三娘迷迷糊糊聽到外頭的說話聲,等聽到其中有孫道長三個字的時候,這才終於忍不住開口相喚。此刻,見哥哥點了點頭,就抓著兄長的袖子,勉力一字一句地說道,“孫道長可給阿兄診過脈?”
“診過了,孫道長說,我已經沒什麼大礙,只要養一養就行了,倒是風寒發熱的你得留心服藥養病!”杜士儀見小丫頭如釋重負,舒緩地了一口氣,便笑著說道,“這下放心了?”
“嗯。”杜十三孃的臉上出了一歡欣的笑容,卻只有右邊角綻放開了單個可的小酒窩,“孫道長也這麼說,那就真的沒事了……阿兄,等你病完全好了,可要帶我去峻極峰上看一看當年天后的祭天壇……”
這話還沒說完,外頭就傳來了孫子方的聲音:“杜小郎君,杜小娘子既如此說,這峻極峰上的崇山別院景緻最好,從那兒登山卻也便宜。”
杜十三娘這纔想起剛剛彷彿兄長正在和孫子方談到此事,臉上不出了猶疑的表。等看到杜士儀衝著自己搖了搖頭,幾乎想都不想便開口說道:“阿兄,這草屋是我帶著竹影整修佈置的,如今倘若阿兄病癒就搬出去,我實在捨不得……阿兄,你去謝謝孫道長的好意吧!”
人家兄妹一再婉拒,再說一屋子都是病人,孫子方也不好強求。等到杜士儀從裡間出來,他早已經就著竹影捧上的文房四寶,一蹴而就寫完了藥方,此刻便站起來。
“既是杜小郎君一意和杜小娘子留在這兒,那我也不便強求。若和令妹上再有什麼不適,儘管命人來嵩觀見我就是。”
“是,多謝孫道長。”杜士儀點了點頭,這時候方纔對司馬黑雲道,“司馬大兄,我倒另有一事相求。這草屋原是當初一位居在此的士在離此回鄉之際,借給舍妹的,前頭院子裡那塊地倒也適宜耕種,荒廢未免可惜了。今次之事之所以如此狼狽,也是因爲我兄妹邊只有竹影一婢的緣故。倘若可以,司馬兄可否薦個可靠人?一來看守門戶,二來也好種些瓜果菜蔬。”
司馬黑雲見杜士儀不接孫子方借出的別院,卻找自己借人,而且還是一口一個司馬大兄,他頓時覺得杜士儀爲人溫厚。儘管他跟著主人也是初到嵩山,但他此刻想也不想就爽快地應承道:“此事容易,我回頭給你薦兩個老實人。”
孫子方剛剛雖在這年紀輕輕的年郎面前挫,但此刻不打趣道:“杜小郎君既然打算在這院子裡種上菜蔬,莫非還打算養幾隻鴨?”
“孫道長好主意。”杜士儀笑地點了點頭,“竹林菜田,三五鴨,天然野趣,住上一年半載讀書養正好!”
見杜士儀接口如此之快,孫子方不啞然失笑。又盤桓了好一會兒,旁敲側擊探聽了杜家兄妹底細,發現果是出自樊川杜曲,孫子方這才起告辭,司馬黑雲亦是笑語幾句跟著離去。等送到了門口,杜士儀迴轉來,便來到了裡間杜十三孃的牀前。見擁著被子,紅撲撲的臉上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就這麼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彷彿生怕自己下一刻就消失一般,他不笑了笑,又將其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十三娘,委屈你繼續住這草屋陋室了。”
“阿兄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面對這麼一個善解人意的妹妹,杜士儀頓時莞爾,一直沉甸甸的心也終於輕鬆了下來。
無功祿,智者不爲。眼下貪圖一時得失,將來興許要加倍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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