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街鼓絕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
這是形容日暮閉門鼓響過之後,京城街頭再無行人的景象。然而,如今儘管也是夜時分,但勸善坊中並不是真的一片安靜,橫豎錯的十字街上,常有裝飾奢靡的牛車馬車乃至於鮮怒馬的各人等行過。坊中巡行的坊正吏員以及武侯們,對此形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有當出現某些陌生的面孔時,方纔會上前盤問攔截。
作爲生面孔的杜士儀,便領到了盤查的待遇。然而,他騎著高頭大馬,馬旁隨侍的崑崙奴田陌手持一盞小巧緻的琉璃燈,又有畢國公竇希瓘的那張泥金帖子,攔馬盤查的武侯只略看了一眼便客客氣氣地放了行,甚至還熱心指路道:“畢國公竇宅便在西北隅,郎君但請順著這條十字街徑直往西就是。”
謝過指點繼續策馬西行,等到了畢國公竇宅的時候,杜士儀便只見門前已經有好些車馬出,和他這般騎馬而行只帶一二隨從的也並不見,馬上衆人多是著綾羅綢緞,行走之間廣袖飄香,認識的人還三三兩兩打著招呼。顯然,這畢國公竇宅的夜宴,早就不是第一天了。他有意放慢馬速,直到門前賓客稀稀落落的時候,這才徐徐靠近,果然便有一個僕從攔住了馬頭。
他打量了杜士儀一眼,見著實面生,便客客氣氣地問道:“這位小郎君可有柬帖?”
杜士儀下了馬,又示意田陌上前呈上那張泥金帖子,見其人接過一掃,面上便出了狐疑的表,他便知道這門上僕從必是識字的,當即頷首笑道:“竇公帖相邀,本不應辭,奈何盧師年事已高,一路車馬勞頓,甫一至旅舍便連飯都沒用就歇下了。不得已,我只能代師而來,並面謝竇公厚意。”
那僕從這才恍然大悟,連忙恭敬地點了點頭道:“原來是嵩山盧公弟子。某這便回稟主人翁,請教小郎君名諱。”
“京兆杜陵杜十九。”
“請杜小郎君稍候片刻!”
眼看那僕從轉一溜小跑進了門,杜士儀便吩咐田陌牽馬到一邊牆下,自己則是若有所思地擡頭端詳著這座畢國公竇宅。只見門樓三間俱是漆了朱漆,面銅環,頂端高懸四盞琉璃燈,照亮了門前大片街道。門約約傳來了一陣陣悅耳的竹管絃聲,時不時還夾雜著樂人的歌唱。此刻大概時辰已晚,已經鮮再有抵達的賓客,門上的其他僕從也都懈怠了下來,還有議論的話語聲。
“聖人下詔,各州縣用惡錢,咱們竇家可會有影響?”
“有什麼關聯,朝廷三令五申,下頭該鑄錢的還不是照鑄?主人翁可是聖人的舅舅,須知去歲幽國公歿了,如今還不是主人翁最得禮遇!”
“沒錯,去歲幽國公過世,聖人便是親臨舉哀,更輟朝三日。眼下主人翁宴客,誰人不是趨之若鶩?”
聽到這些只是稍稍低了些,有些肆無忌憚的議論聲,杜士儀不若有所思地挲著坐騎的鬃。不多時,他便只聽田陌開口說道:“郎君,有人來了。”
杜士儀擡頭一看,就只見起頭那持了柬帖進去的僕從復又匆匆而出,到了面前時笑容可掬地躬說道:“杜小郎君,我家主人翁有請,敬請隨這位。”
那僕從帶來的人顯見地位更高,一招手就吩咐將馬匹帶去馬廄,這才若無其事地任憑杜士儀帶著田陌跟在自己後。
畢國公竇宅佔據了整個勸善坊西北隅的將近三分之二,也就是說,幾乎相當於整個勸善坊的六分之一。儘管和高宗時章懷太子李賢盡得一坊之地造雍王第,以及中宗時長寧公主一宅兩坊,這規制算不得最奢侈,但自太平公主事敗賜死之後,當今天子對外一直倡導節儉樸素,更何況竇希瓘在長安另有正宅,這座富麗堂皇的宅子在已經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豪宅了。
此時此刻,杜士儀跟隨那僕從進了門樓,繞過中間一座小巧的四角攢尖亭之後,迎面又是一道門。直到再次過了這道門,面前方纔豁然開朗。
只見寬敞的院子足有十餘丈方圓,最前方赫然是一座坐落在離地四五尺許高石基上,通紅白兩,屋檐上飾有一對上翹鴟尾,面寬極闊的軒敞前堂。前堂北東西三面砌牆,前方正南面卻沒有任何遮蔽,彷彿一座大看臺。
從他此刻的方向,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高朋滿座賓客如雲,兩側幾十張食案當中的空地上,正有一個胡裝舞姬在跳著胡旋舞,幾個樂師立在一旁,竹管絃聲中夾雜著喝彩,竟是喧譁而熱鬧。他正驚歎於在如今這乍暖還寒的日子,竟然能這樣開宴,而領他進來的僕從卻突然站住了,隨即有些尷尬地笑道:“杜小郎君,這兒某可不能隨意擅,您且前行就是。”
見那僕從深深行禮之後,繼而一溜煙跑得飛快,杜士儀扭頭再一看大堂中載歌載舞無數人拍手好的景象,而堂下那些垂手侍立的從者,竟彷彿都未看見自己一般,他不心中咯噔一下。儘管他此前通報時,就已經給盧鴻尋了一個藉口,可對於竇希瓘這種尸位素餐的達顯貴而言,說不定早已在賓客面前大肆宣揚炫耀過今夜請了大名鼎鼎的士盧鴻,恐怕聽聞實之後只會覺得下了面子,眼下應是故意晾著他,來一個下馬威!
他一沉便暫且避到了那軒敞院子中的一棵樹下,不過佇立片刻,突然就只聽堂上傳來了一陣喧譁。起初有些紛不分明,漸漸堂上寂靜,便只餘下一個狂傲的聲音:“一直聽說畢國公府上樂舞無雙,如今看來,舞倒是還尚可,只可惜這樂卻乏善可陳!走到哪兒,都是這麼些陳詞濫調的曲子,聽了卻人大不耐煩!”
此時此刻,杜士儀就只見堂上那胡旋舞顯然已經告一段落,由於這突兀的指摘之詞,那舞姬顯然不知道是該告退還是該留著,站在那兒竟分外無措,而後頭幾個樂師則更是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吭一聲。然而,堂上的主人和其他賓客彷彿都被這狂言噎住了,那發話的青年卻毫沒有就此罷休之意,反而站起了個懶腰,又大聲打了個呵欠。
“畢國公,我白天公務繁忙,如今夜已深,恐怕不得不告辭了!”
還不等那青年施施然往堂外行來,主位上的竇希瓘終於怒喝一聲道:“來人,把這些丟人現眼的東西給我趕出去!”
頃刻之間,那些樂師剛剛還在堂上爲賓客奉獻技藝,此刻卻狼狽不堪地被一羣如狼似虎的家奴給拽了出來。當打頭那個懷抱琵琶的中年樂師滿臉絕地拼命踢著雙,從自己邊被人拖了過去的時候,杜士儀忍不住生出了一惻之心,隨即便心中一。幾乎沒有細加考慮,他就上前攔阻道:“各位可否暫緩片刻?還有,這琵琶暫且借我一用!”
那幾個家奴才一愣,就只見杜士儀已經抱著從那樂師手中取來的琵琶揚長上了臺階徑直踏前堂,一時不都面面相覷。一個家奴更是皺眉問道:“此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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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之中材最壯碩的另一個家奴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杜士儀留在外頭的崑崙奴田陌,略一思忖便開口說道:“門上既然能放進來,興許是來遲的賓客,且看看他是誰,究竟打算如何!”
一踏前堂,杜士儀就只覺得剛剛外頭的夜間寒氣一瞬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融融暖意。儘管主位上那材寬的畢國公竇希瓘也好,四座賓客也罷,見自己乍然,有的驚詫有的狐疑,一時表不一,他卻從容自若地抱著琵琶又徐徐上前了兩步,這才含笑說道:“今夜是竇公歡宴的喜慶日子,若因爲並無新樂怪罪了樂師,豈不是掃興?某雖不才,有新樂一曲,敬獻竇公足下。”
竇希瓘剛剛得人通報,哪裡會不曾看見駐足堂外的杜士儀。然而,他惱恨盧鴻竟敢接了帖子卻不來,害得他在衆人面前下了面子,因而有心給杜士儀一個下馬威,剛剛索置若罔聞。可相形之下,那出言譏刺他府中樂師無有新樂的,卻是楚國公姜皎的兒子姜度,這種當衆打臉無疑更讓他怒火中燒,於是聽得杜士儀如此說,他立刻轉怒爲喜,掌笑道:“既有新曲,請杜郎立時奏來!”
儘管從頭到尾學琵琶也只有一年多,裴寧這個老師真正只教了數月,但好在其嚴格督促他練了紮實的基本功,裴寧回鄉之後,則由亦頗通此技的盧之點撥,再加上杜士儀前世基深厚,於音律上的天分人人稱道,如今手指手腕業已靈活自如,又肯下苦功夫,除卻裴寧當初臨走時要求的那首《塞下曲》之外,他還練了盧之所藏的大多數曲譜。
他很清楚,此時此刻面對這滿堂賓客,那些時下耳能詳的曲子縱使他彈得再純,也拿不出手,而能夠拿得出手的,便只有他們從未聽過的曲目!比如他這段時日練習最多的,記憶中那些自己最拿手的曲子!
在侍婢恭恭敬敬安設好的坐榻上坐下之後,他隨手取出隨革囊中的護指纏了,又戴上玳瑁指甲,拿著手上這一陌生的琵琶稍稍試了幾個音,見調校頗佳,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豎抱琵琶輕輕用手一撥絃。倏忽之間,一串流暢的音符便從手下猶如行雲流水一般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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