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君前紋不一站兩刻鐘,對於尋常人來說興許並非什麼難事,但對於年事不小的盧鴻而言,卻已經幾乎到了極限。此時此刻,見高力士送上那一卷奏疏,天子的表恍惚有些變化,他不輕輕吸了一口氣。
他已經老了,與其利慾薰心踏場漩渦,還不如繼續在山野之間過自己怡然自得的日子!若他真的想周遊於權貴中間,小心翼翼地琢磨別人的心意往上爬,他何必早早就斷了仕途之心!
座上的李隆基緩緩將手中那張白麻紙再次捲了紙卷,隨即端詳了盧鴻好一會兒,這才聲音緩慢地說道:“盧卿此前說見朕以忠信,今朕已深悟也。不過,盧卿於山林多年,傳道授業解,莫非將來授業弟子也要如盧卿這般,獨善其,終不仕?”
聽到這個問題,就連此刻侍立在座旁邊的高力士也忍不住替盧鴻了一把汗。而盧鴻在沉默了片刻之後,便深深一揖道:“山臣去歲接到徵書之後,便曾經對諸弟子說過,治國平天下,非山臣所能,但日後若弟子之中能出幾個經天緯地之才,能夠輔佐天子,爲政一方,那山臣爲人師長,便能心滿意足。山臣本無治國輔政,匡扶君王之能,只一逸山林老叟而已,更無濟世之志,然則弟子之中若有賢才玉能爲陛下所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山臣只會覺得多年教導終有建樹。”
聽到這話,李隆基方纔面稍霽。想到玉真公主適才字條上的建議,他雖仍然心中不悅,此刻便勉強微微頷首道:“既然盧卿心意已決,朕雖天子,不能強也,你退下吧。”
一直僵持到現在,盧鴻亦心俱疲。然而,面對這一句彷彿是解的話,他忍不住心頭巨震,立時擡起了頭。見李隆基已經緩緩站起來,他方纔再次鄭重其事地深深一揖道:“謹遵陛下此命。”
“力士,你引盧卿退下吧。”
眼看著高力士滿臉堆笑地上前引了盧鴻退出大殿,李隆基方纔著眉心低頭長長吁了一口氣。誅殺韋后安樂,殺了太平公主,前年太上皇亦是駕崩,他這個君臨天下的天子不知不覺已經大權獨攬好些年了,縱使姚宋這樣的元老之臣,現如今他也已經完全能夠運用裕如,卻不想今日在一個小小的山野士面前了釘子。看來,這世上除卻有那些視居爲終南捷徑的庸夫俗子,也不乏心志堅毅的高潔之士。可倘若高潔之士不能爲己所用……
一閃念間,他便想到了時所讀韓非子上的那一席話。
“阿兄的氣可消了?”
聽到這一個悉的聲音,李隆基擡頭看到那個悉的道裝子緩步從外頭進來,不笑道:“本來真的是一腔無名火,可看了元元你送來的那張字條,我哪裡還會和一個山野老叟慪氣!”
“阿兄心中早已有了定計,我那一策,不過是正中阿兄下懷而已。”玉真公主若無其事地挑了挑眉,見李隆基果然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卻不知道是默認,還是另有打算,方纔輕笑道,“剛剛力士提起時,連我也幾乎不敢相信,竟有這等面君不拜,堅辭封的人,更不用提阿兄了。就是世上衆人,相比也必然大多覺得,但凡賢士,待以高厚祿,誠心信賴,總會留下來。不想那盧鴻卻是異類,生生辭了這旁人求之不得的殊榮。”
“罷了,強扭的瓜不甜,不說此人!”
李隆基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旋即開口說道:“待會兒我還要在同明殿召見宋璟蘇珽,你去見過阿王,不妨去陶園中賞玩賞玩。今日天氣絕好,正是遊園時節,九洲池上亦早已解凍,恰好泛舟。我見完人之後,也會去陶園一賞這早春景。”
玉真公主明白兄長是讓自己給宮中后妃一個暗示,屆時便可一覽絕爭奇鬥豔,當即含笑答應了下來。待到退出宣政殿下了臺階,見崔九娘心不在焉地等在臺階下,方纔想起此前竟是將其給忘了,上前吩咐其跟著從範門出去,這才笑著問道:“怎麼,是等急了?”
“我還是第一次到這宣政殿下頭,看著就肅穆得讓人而生畏,畢竟是阿爺他們上常朝的地方。”崔九娘說著便東張西了一眼,隨即悄聲說道,“不過,剛剛我總算是見到那位嵩山懸練峰盧公了。怪不得我阿兄那樣散漫不羈,又刻薄的人,到了其面前也是大氣不敢吭一聲。分明乍一看不過是一個山野老叟,走路都有些步履蹣跚,可真正從旁走過的時候,卻能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氣勢。”
“你也覺到了?”玉真公主想起自己在廊柱後頭目送盧鴻離去時的景,忍不住贊同地點了點頭,“如此傲骨之士,怪不得司馬先生引之爲友。阿兄既是不能徵其出仕,應該會賜放其還山纔是。唉,聽說司馬先生此前駐留嵩山嵩觀,可阿兄命人去禮請的時候,人卻早已經不知道去哪兒雲遊見友人了……當初我還是隨著阿爺見過他一面,這一晃又是好些年了,難道真的是仙蹤飄渺,緣慳一面?”
乍一聽盧鴻竟是會被放回山,崔九娘頓時放下了心中那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待聽得玉真公主說起那位司馬先生,不得笑著勸說道:“無上真師不要灰心,有道是誠所至,金石爲開,說不定不知道哪一天,司馬先生便會飄然而至……啊,無上真師這一說,我突然想起來了!”
突然雙掌一合,眉開眼笑地說道:“說到司馬先生,我倒是曾經聽我家阿兄說過一個消息。當初他和杜十九一塊去嵩山懸練峰拜訪盧公的時候,兩人實則都是拿著薦書去的,只不過最初都沒拿出來。阿兄持的是普寂大師的薦書,而杜十九拿的,正是司馬先生的薦書!”
“竟有此事!”玉真公主一下子停住了步子,秀目中綻放出了非同一般的神采。見崔九娘連連點頭表示確有此事,忍不住嗔怪地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在訪求司馬先生的下落,卻也不早說!”
“本以爲只是小事,一時沒放在心上,無上真師不要生氣嘛。”見玉真公主無可奈何地指點了點自己的鼻尖,崔九娘方纔展笑道,“不管如何,總是有個線索。能夠讓司馬先生給他寫薦書,那杜十九總該和司馬先生有些關聯,回頭召他相問也就是了。就是那位盧公,相傳不是也和司馬先生頗有?”
玉真公主想到盧鴻在天子面前都是那麼一副樣子,知從其中問出司馬承禎下落恐是惘然,當即招手喚了一個道裝侍婢過來,沉片刻便囑咐道:“回去之後,記得令主簿擬一張帖子,送去那嵩山士盧鴻所居旅舍,邀其弟子杜十九二月初八到城外別館,請其務必臨。”
見玉真公主毫不猶豫地便下帖邀了杜士儀,崔九娘不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讓那傢伙居然在祖母面前一口一個指年無知,須知玉真公主所開盛會哪一次不是匯聚諸多風流名士,若沒有真才實學,必然引人嘲笑,倒要看看崔儉玄讚口不絕的人有多了不起!
崔九娘順利請得玉真公主替盧鴻解圍,卻又轉眼間給自己下了一個套子,在積善坊北門旁那家胡姬酒肆二樓的杜士儀自然一無所知。他和崔儉玄相對無言地喝了不知道多久的悶酒,幾樣佐酒小菜和湯餅等等點心,也只是象徵稍稍沾脣,直到耐原本就不好的崔儉玄已經熱得拉開了領子,急得在完全打開的窗前來來回回踱步,杜士儀方纔看見右掖門依稀又有一行人出來。
“崔十一,快看,彷彿是盧師出來了!”
聽到這一聲,崔儉玄立時趴到窗口,瞇著眼睛分辨了好一會兒,隨即方纔驚喜地道:“沒錯,真是盧師!快,我們迎上去!”
崔儉玄甚至連結賬都顧不得,對酒保徑直撂下一句回頭到永裡崔家結賬,旋即一馬當先衝在了前頭。落後一步的杜士儀跟著他出了酒肆,兩人俱是解下馬匹上馬便走。眼看快到星津橋時,兩人突然只見定鼎門大街上一人策馬疾馳過來,堪堪快要到了星津橋前值守軍士前三四步遠,方纔猛然勒馬停住了。只瞅了一眼,他們就同時認出了那穿白的人。
“三師兄!”
裴寧正盯著從右掖門出來的那一行人,聽到這異口同聲的喚,他才詫異地扭過了頭。認出是杜士儀和崔儉玄,他面上流出了一有的驚喜,但隨即就又恢復了那一張冷臉,淡淡地點了點頭就又死死盯著那邊廂的盧鴻。不多時,那邊廂一個穿甲冑的軍帶著三五軍士護送了盧鴻出來。
“盧師!”
裴寧橋前勒馬,杜士儀和崔儉玄匆匆騎馬過來與其會合,縱使盧鴻的眼睛行過金針撥障,如今復明仍然不能明辨遠,但他仍然憑著多年的悉認出了人來。此時此刻沿天津三橋出來,又請那送行的軍一行人去預備車馬,見裴寧下馬之後快步上前,上下打量了他許久方纔長長舒了一口氣,旋即張了張口彷彿想要說什麼,他便笑著迎了上前。
“三郎這麼火燒火燎地趕過來,莫非打算在我回山之前,請大家一頓餞行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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