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阿弟！”

崔二十五郎失魂落魄地踏縣廨客舍，早已經等得心急火燎的崔十七娘三步並兩步衝了上去，抱住了他的雙臂。然而，連番呼喚之後，見自己的弟弟一點反應都沒有，一貫弱的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擡起頭就衝著後頭面沉如水的杜士儀質問道：“杜十九郎，阿弟怎麼會了這個樣子，你不是帶著人去追他的嗎？六伯母把我們姊弟託付給你，是因爲說你可靠，可如今阿弟怎會了這般樣子？”

看著崔小胖子那衫襤褸狼狽不堪的樣子，杜十三娘亦是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可當聽到崔十七娘的質問，卻一時更加難。可這一次，完全不明白事原委如何的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這話，只能咬著脣站在那兒。

而面對這番質問，杜士儀眉頭一挑，隨即便似笑非笑地看著崔小胖子，淡淡地說道：“二十五郎，你自己告訴你阿姊，究竟出了什麼事。”

張大了的崔小胖子嘗試了好多次，可裡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直到現在，剛剛那可怕的一幕彷彿還在他眼前重現。

想起那個起頭曾經兇神惡煞，也曾經趾高氣昂的傢伙從脊背到，全都滿是鮮找不到一塊好，再想到劉縣尉的暗示，他的整張臉就完全搐在了一起。一瞬間，他終於忍不住陣陣反胃的衝，突然三步並兩步衝到院子中的一棵樹下，扶著樹幹猛烈嘔吐了起來。

今天發生的如是種種，實在對慣來養尊優的他衝擊太大了！往日他是打罵過人，可什麼時候用過這等凌厲手段！

使勁咬了咬牙，他方纔一字一句開口說道：“阿姊，你別錯怪人。今天的事都是我惹出來的，都是我的錯！要不是杜十九郎，我就沒命了！”

是惹出興許會牽連巨大甚至驚當今天子的司，還是快刀斬麻，劉縣尉爲衆人做了一個鮮明的示範。

和杜士儀對其那明強幹的印象一樣，這個四十出頭的老明經一整件事都是親力親爲經手，竟是異常雷厲風行。訊囚之後第二天，史萬興便死在了獄中，他輕輕鬆鬆說了上頭的縣令縣丞主簿，又打點好了下頭經手的差役，一時事抹得平順萬分。用他的話說，既然那肖校尉深得王仲葛福順信賴，事到此爲止，比非要追回那些被竊之，鬧到天子面前要好得多。

更何況，追回一支之前造冊失之中的珠釵，已經可以足夠往上待了。儘管那失竊的商旅對於只尋回了一樣東西大爲不滿，可時隔多日沒了結果，桃林縣廨又說人已經潛逃出城，將行文其他州縣協查海捕，他們也不得不自認倒黴。

就連夾帶崔小胖子一行人出城而險些捅出了大簍子的那個商隊，也在劉縣尉的嚴厲訓誡下，什麼都不敢聲張，啓程赴長安之際竟是灰溜溜的。至於旅舍主人和酒保等等，以窩藏匪類下監，縣衙差役們又得了一筆大好，崔家忙活了許久的家丁們亦是落了一筆厚的賞錢下腰包。當這件事結束後，一行人復又從桃林縣廨啓程的時候，已經是三月十一的事了。

杜士儀倒是過意不去，也提過請王維和王縉兄弟先啓程，可王維雖不過問杜士儀每日拎著崔二十五郎進進出出所爲何事，然而縣廨鬧出的靜這麼大，他就想不知道也難，自然笑說無妨。啓程之日出城的時候，劉縣尉帶著幾個差役笑容可掬送到了城外，等到離城已經有一段距離，他方纔似笑非笑地看著杜士儀道：“杜十九郎這一次，可是讓那桃林縣尉得了一樁不小的功勞。”

“任上出了這種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更何況，說不定眼下那位劉府心裡想的是，寧可案子不破暫時倒黴一陣子，也不要上我們這一行。”

杜士儀模棱兩可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回頭了一眼一直呆在馬車中沒有出來的崔二十五郎，心裡知道這次小胖子該完全老實了。只不過爲了這樣的長，代價彷彿有些大。而對於他來說，那看似殷勤而又明的劉縣尉在關鍵時刻，竟選擇了殺人滅口這種一勞永逸的解決方式，而避免日後生變，他不到了一種深深的心悸。

這幾年來，他看到的雖有蝗雲如蓋田野瘡痍，但更多的都是盛世大唐風花雪月名士風流的一面，還是第一次見證這暗殘酷的一面！

興許是因爲此前那一番變故，這一次上路，崔十七娘怎麼也不肯乘坐平穩且寬敞的牛車，而是執意和崔二十五郎同乘馬車。車廂中，如同婢一般給弟弟端茶遞水，直到他突然脾氣上來，將手中那個越窯白瓷茶盅拂落在地，繼而那圓溜溜的茶盅就這麼骨碌碌滾到了車門，方纔慌忙起去撿拾，卻不料路上突然到一個坑窪之，馬車陡然一個劇烈顛簸，一下子沒站穩，人便重重往前跌了出去。

就在看著那車門板壁，預料到接下來的撞本能地閉上了眼睛的時候，卻只覺得有人使勁拽住了自己的胳膊，隨即便兩個人摔了一團。等到馬車停下，懵懵懂懂的看著崔二十五郎按著自己坐好，隨即對著外頭的馭者就是疾言厲好一通數落，頓時生出了一種異樣的覺。

砰的關上了車廂的門，又放下了那一層防沙的紗簾，崔小胖子瞥了崔十七娘一眼，彷彿難以啓齒似的輕咳了一聲，這才下定決心道：“阿姊，從前都是我不懂事，是我不該髮脾氣由著子，這才險些闖出難以彌補的大禍來！”

崔十七娘這些天沒等到杜士儀的說明，也沒等到弟弟的進一步解釋，心頭七上八下別提多不安了。此刻聽弟弟竟是這麼說，本以爲他一定會在背後說杜士儀無數壞話的頓時愣住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阿弟，你不是在說胡話吧？”

“什麼胡話！”好容易鄭重其事說一句話，可崔十七娘卻一副要上來探額頭看看自己是否發燒的表，崔小胖子頓時爲之氣結。他惱火地彎下腰去撿起了那個越窯茶盅，反反覆覆查看了好一番，見並沒有一丁點的缺口，這才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隨即便擡起頭道，“總而言之，眼下我還不如那杜十九，所以我會聽他的！阿姊，等到了長安見到舅舅，我讓舅舅給咱們找一個好老師，杜十九郎能這麼能幹，還不是有個好老師的緣故，我也要學他！”

這種稚的言論不論是給杜士儀聽到，抑或者是給杜十三娘聽到，全都會置之一笑，而對於崔十七娘來說，卻已經是一貫脾氣暴躁不講理的弟弟做出的最合理發言了。欣喜地連連點頭，隨即含笑說道：“阿弟日後必定會比杜十九郎強！”

“那是自然！到時候看他還瞧不起我！”崔小胖子冷哼一聲，臉上卻又出了一貫的蠻不講理。

了潼關，便是京畿道所轄，離長安就已經漸行漸近了。一路往西，杜士儀一行人過華州、渭南、新，沿途又用去數日，這一天申初過後，便只見大路盡頭，一條大河縱貫南北，兩岸堤上栽柳不計其數。在這樣的早春季節，地上綠蔭如雲，空中柳絮如雪，那白花花的飛雪紛紛揚揚卷著路上行人車馬，飄飄灑灑落在人們的頭上上上，灑滿了黃土地上，就連灞水之中，也飄滿了這雪白的春雪。而在這灞橋風雪之中，就只見一座石拱橋猶如彎月一般縱躍水上，橋頭四可見手持柳枝爲親朋送別的各人等。

“關中八景，這灞橋風雪便名列其中。只這一座是隋時所修的北橋了，先秦時的灞橋早已不可尋。”王維回頭衝著杜士儀一笑，見其怔怔看著那漫天柳絮發愣，突然醒悟到杜士儀可不是外地初來西京的士子，而是土生土長的京兆樊川杜曲人，可不用自己解釋什麼關中八景灞橋名勝。因而，他立時改口說道，“能在早春時節來，方纔能看到這般飛雪漫天的風景，說起來咱們真是幸運。”

然而，他這幸運兩個字話音剛落，就只聽後頭車廂中傳來了幾聲響亮的噴嚏。不一會兒，一個家丁就急急忙忙策馬衝了過來：“杜郎君，王郎君，二十五郎說，還請趕過了灞橋，這飛絮滿天，十七娘子有些不了！”

這飛絮滿天的形雖然煞是好看，但杜士儀自然知道讓其沾在頭髮上服上，回頭要想去除卻得大費一番功夫。與此同時，若是有過敏抑或哮的，那就更麻煩了。因而他即便不知道崔十七娘究竟是屬於哪種形，還是立時吩咐迅速起行。一行人從那些送別親朋的人羣中通過，就只聽有人開口嘆道：“那北門奴前幾日又升了，此次竟是加特進。他那份學識，自然不奢當什麼宰相，可如此一來，就連朝中宋蘇二位相國，論爵位等同，論散還要在他之下！來日加開府儀同三司，恐怕也就只是時間問題！”

北門奴，加特進……應該便是那王仲了，果然聖眷正隆！看來，那劉縣尉選擇把事草草了結，竟不是杞人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