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市南門出來,沿春明大街南第二街往東行過五坊之地,越過啓夏門大街,便是親仁坊了。
杜士儀依竇十郎之言,從北門而之後便去向坊中武侯帶路,果然,對方二話不說便乾脆一路把他們引到了那座竇宅之前。而杜士儀到門口尚未通報,早有一個從者迎了上來,行禮之後便笑著解釋道:“我家郎君尚未回來,特意讓我等趕回家裡等候杜郎君。”
笑著點點頭隨人,待到進了正門,杜士儀見後的田陌和張簡被人攔下,他便停步解釋道:“張郎君是我友人,我那曲譜還在他那兒。至於我這崑崙奴素來知禮懂事,我習慣了有他跟著我。”
前頭帶路的從者立刻回頭打了個手勢,隨即便彷彿毫不在意多兩個人似的,繼續轉在前頭帶路。繞過位於高高夯土地基上的那座正堂,他便頭也不回地解釋道:“晚上夜宴便在此。豆盧貴妃十日後於親仁坊宅慶生。雖不是整壽,但因爲貴妃此前病過一場,如今痊癒,聖人大爲高興,吩咐好好辦。聖人是否親臨不好說,但諸位大王貴主都要前往賀壽,我家十郎君要獻上一曲胡騰舞,所以今晚賓客雲集,算是一場預演。聽說聖人召見公孫大家一觀劍舞之後,大加讚賞,留公孫大家在梨園教導弟子,旋即又命公孫大家爲貴妃生辰宴獻劍舞一曲,梨園之樂師,近日以來全都在排練不停。”
豆盧貴妃這個名字,杜士儀並不陌生。
早在東都崔宅之中,崔五娘便提到過。豆盧氏說是睿宗貴妃,但那貴妃封號還是睿宗李旦當傀儡皇帝時冊封的,而中宗神龍初年,其伯父當時任宰相的豆盧欽上表將其接回,多年以來就一直住在親仁坊私宅。其間不曾褫奪貴妃尊號,不曾減供養,縱觀古今,這種后妃出宮別居私宅的例子估計都是頭一份。而且,豆盧貴妃膝下無子,早年對喪母的當今天子李隆基有過養育之恩,後又得武后允準養過岐王數年,分等同母子。
對於後頭住在西市好幾年的張簡來說,深居簡出的豆盧貴妃卻並不是悉的名字,聞言不絞盡腦地回憶那些僅有的隻言片語。故而直到來人帶著他們進了一座軒敞明亮彷彿廳堂的二層小樓,他纔回過神來。
“杜郎君,這是我家十郎君珍藏各式曲譜的地方。”那從者恭恭敬敬行了禮,這才又指著四壁那些架子上放著的一卷卷書卷說道,“其中多有民間很得傳的古譜,杜郎君可以隨意翻閱。爲了豆盧貴妃的生辰,十郎君原本打算請梨園李年兄弟三人譜曲,然則因爲公孫大家奉詔而至,李年三兄弟除了急排練大麴之外,還要爲公孫大家作曲練歌,一時之間只能派人致以歉意。今日郎君前往千寶閣本是想看看有沒有什麼古譜,不意想恰逢杜郎君也來了,真是得天之幸!”
他顯然是竇十郎極其寵信的人,三兩句解釋清楚了關節,見杜士儀會意,他便笑著施禮退下。這時候,置於這寬敞而又滿是珍卷的屋子裡,杜士儀忍不住兩眼放,隨意到角落中一瓷缸拿起一卷,於手中解了束繩展開一看,立時輕輕哼起了曲調。而田陌東張張西,最終有些百無聊賴地直接盤膝坐下了。待擡頭看見張簡呆呆地站在那兒,他不支撐著下納悶了起來。
郎君爲什麼對這張郎君看顧的?
張簡尚未回神,杜士儀已經轉過頭來,掃了張簡一眼便開口問道:“張郎君,可通譜否?”
唐人好樂,尤其是達顯貴好樂,杜士儀若非上輩子民樂基礎打得好,又在草堂隨裴寧學通了琵琶練了讀譜寫譜,如今也只會寸步難行。因而,他雖是隨口一問,卻也期待能得到一個稱心的答覆。他帶著張簡去千寶閣也好,來竇宅也罷,原只是因爲其住在西市,對不朝貴之事有所瞭解,兼且因其奔走行卷,一時生出了幾分同憐憫,故而也想順手幫一把。但如此帶了張簡到這畢國公竇宅,除非其通曉琴簫等樂,至會是助益,竇十郎也就無話可說,否則就只能到此爲止了。
張簡在猶豫了好一陣子之後,這才囁嚅說道:“琵琶琴簫瑟之類,我一竅不通,只從前曾經因緣巧合,學過多年羯鼓。只是因從江南遠道至長安,路途不便,沒有將其帶上……多年不奏了,只怕有些生疏。”
所謂羯鼓,正是流行於茲、高昌、疏勒等地的樂,與胡騰舞最最相配,此刻聽到其一個出江南道宣州的南方書生竟然通羯鼓,他一愣之下便大笑道:“既有此能,今日張郎君是來對了!”
當竇十郎風塵僕僕帶著王維和王縉兄弟踏這院子,便只聽屋子裡琵琶聲羯鼓聲,彷彿是在合奏一首曲子,雖配合間有些生疏,但曲調新奇,竟赫然又與之前在千寶閣那一首樂曲不同。他駐足只聽了片刻便一時大喜,卻只見王維已經撇下他疾步先衝了進去。
“杜十九郎,你隨口一句話,害得我還沒歇上一口氣,就被竇十郎給死活拖了過來!”
“王兄果然來了!”盤膝而坐的杜士儀見王維口中說得氣惱,面上卻笑的,連忙起拽了他過來到自己剛剛那坐席坐下,隨即將手中那一卷剛剛抄錄出來的曲譜塞在了他的手中,“王兄且看這個,其他的話待會兒說。”
等到王維凝神看譜,杜士儀眼見得竇十郎和王縉一前一後進來,不得上前拱手廝見了,旋即便開門見山地說道:“竇十郎,雖則李家兄弟三人如今不開,但梨園之中多有能手,何至於無人能爲你譜一首合適的新曲?”
“能手固然衆多,然則你們應該知道,除卻李年兄弟這樣天賦異乎尋常的,多數人都習慣了宮中那些歌舞大麴,譜出來的曲子往往是恢弘大氣,雖則兼西域以及江南各種風,但總是格局太大。須知我所擅長的胡騰舞,本就是民間小樂,緣何整個長安只有我最擅長此舞,原因很簡單。”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頓了一頓,竇十郎索實話實說道,“那是因爲胡騰舞雖偶有漢人伴舞,但主舞必是胡人,這卻和胡旋舞不同。別人不擅長,我卻擅長,故而京中無人能及我!豆盧貴妃的生辰宴,聖人極有可能不知會其他人,微服親至,而梨園弟子必然會獻上歌舞大麴以作爲慶賀,更何況還有奉詔至京,奉命要獻劍舞一曲的公孫大家。所以,如何讓我這一曲簡簡單單的胡騰舞顯得別緻,便是最要的。”
這話說得直白,路上只聽說了一個大概的王維王縉兄弟固然恍然大悟,杜士儀和張簡亦是明白得很。此時此刻衆人一一圍坐下來,杜士儀便若有所思地說道:“既數日之後方纔是豆盧貴妃生辰,緣何竇十郎今夜便要在夜宴上演一曲胡騰舞?爲人看去,異日再演豈不是大大失卻期待?”
“因爲今夜岐王會親至。”
見這一句解釋讓衆人立刻沉默了下來,竇十郎不得輕咳一聲道:“不過只是預演,有了各位幫襯,想來岐王一定會滿意的。”
王維匆匆掃完了杜士儀手中的曲譜,他心中已然有些技,這會兒聽得竇十郎所言,他不擡頭說道:“岐王最好音律,又是爲其養母豆盧貴妃祝壽,若要預演,還不如對大王言明,爲了給豆盧貴妃一個驚喜,請恕這曲子得敝帚自珍藏到最後,否則就沒有驚喜了。”
“咦?”
“這主意妙,大王若是不信,便請了他單來觀瞻!”
杜士儀見張簡不解地驚咦一聲,而竇十郎想都不想便掌讚歎答應了下來,他立時明白竇十郎起初請了岐王來,只是爲了對其表明自己已經盡力而爲,對於什麼驚喜和期待則是不抱什麼希,但剛剛抓到了兩救命稻草,便立時把希放大了無數倍。
然而,比起那些輒數十數百的大麴,以及用上幾十種樂高達數百人的教坊司坐立伎,竇十郎這一曲胡騰要出彩,著實不是那麼容易的,至單單靠那一首新曲決計不夠!
於是,他便若有所思地說道:“剛剛在千寶閣那首曲子,是我在山中一時習作,但此前竇十郎和王兄十五郎進來時聽到的琵琶與羯鼓合奏,是我三師兄裴三郎所做。裴家琵琶,本就出名,他更是擅音律,只不喜人前顯擺,故而鮮揚名。可要說真才實學,絕不遜毫。”
“單單此曲,果然是珠璣之作,幾乎難以改一音。”王維亦是輕輕點了點頭以表贊同。
儘管只聽了後半段,但竇十郎信之不疑,當即說道:“二位都如此說,這曲子自然沒有問題。”
“但僅僅如此恐怕還是不夠。”杜士儀彷彿沒看見竇十郎陡然之間張起來的臉,鎮定自若地說道,“竇十郎剛剛說了,宮中必然會演大麴,再加上公孫大家的劍舞,走尋常路決計出彩不了。且胡騰舞本就是西域民樂,既如此,不如另闢蹊徑,取其熱鬧喜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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