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儀對姜皎只有一丁點兒印象,這還要託福於此前杜思溫提到過,曾經帶著自己去公卿貴第赴宴,席間見過這位甚至被天子直呼爲姜七的親友人。因而,當姜皎託詞有要事對岑其說,把這位誠惶誠恐的司法參軍事到了偏廳的時候,他看到杜思溫勾了勾手示意自己過去,立時從善如流地來到這位老叔公側,彎下腰低聲說道:“多謝老叔公維護之心。”
“你都讓十三娘捎信給我了,難道我還看著你被外人欺負?”杜思溫此刻可不像剛剛那聲若洪鐘的矍鑠樣子,彷彿對待小孩子似的,出手去想要挲他的腦袋,可很快便發現自己幾乎夠不到了,頓時長嘆了一聲,“老了,也只能做些護犢子的事了。不是隻有別人家才知道護短,咱們京兆杜氏數百年傳承下來,總不至於只有那些烏眼似的人!杜十九郎,你記住,日後若是你將來到了我這年紀,遇到這種事……”
“自然也要如老叔公這般,爲晚輩擔當下來!”
見杜士儀想都不想便斬釘截鐵說出這麼一句話,杜思溫頓時哈哈大笑。這時候,杜士儀方纔笑道:“所以,路遇危難,我不是立時就想到老叔公了?”
“那是,應試不可耽誤,別的事,我這一大把年紀的替你收拾首尾也就是了。嘿,就是那一把火燒了的土地廟,若不是我派人去嚴嚴實實看起來,興許都要被人拆了!”
及至有差役殷勤地搬了坐過來,杜思溫便毫不客氣地把柺杖丟給了杜士翰,繼而盤膝坐下,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既然夜審已經開始了,那就不要半途而廢,繼續纔好。多年沒到京兆府廨來了,也正好讓老夫旁聽旁聽!想來,楚國公這突然冒著夜趕來,總不至於只爲了說幾句話就回去。”
話音剛落,姜皎的聲音便傳了過來:“京兆公,背後說人是非,可不是什麼好習慣!不過你說對了,今夜我還真的是爲了一觀這夜審而來的。”
杜士儀聞聲看向了姜皎的方向,但目卻只是在那位赫赫有名的楚國公臉上一掃而過,落在了其後的岑其上。與此前最初面對自己時的倨傲居高臨下不同,也和杜思溫現三兩句就噎得狼狽不堪不同,此刻的岑其竟是有幾分失魂落魄。顯見,姜皎的到來也同時帶來了什麼不好的消息。而如果他的猜測沒有錯,怕是在染朱雀大街的那樁讖語案子裡,被狠狠潑了一盆髒水的武惠妃出手了!
“哦?”杜思溫顯然對姜皎的這個回答很滿意,當即笑瞇瞇地看著岑其問道,“岑參軍,接下來就請繼續審吧!”
眼見得姜皎也吩咐人搬了坐,就這麼和杜思溫一左一右在念珠廳上坐了,岑其只覺得心下又苦又,又酸又痛,一時無比羨慕早些天便病了不理事的京兆尹源乾曜。然而,這會兒他連推搪的理由都無法說出口,只能著頭皮到主位坐下,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去把崔氏幾人和那些兇嫌押上來!”
不止崔氏那些從者,還得加上牢中兇嫌,此話一出,就連廳上差役也都知道,這大勢恐怕是有所不同了。彼此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立時有人拔便去傳命,而這喧譁持續了好一會兒,非但沒有安靜下來的架勢,反而彷彿更加吵鬧了起來。這時候,本就心氣大的岑其不再次喝道:“讓你等去押人,如此大呼小,何統!”
然而,外頭卻本沒有人回答他,而那些喧囂倒是漸漸消停了幾分。這時候,方纔有一個剛剛去押人的差役快步進門,掃了一眼杜思溫和姜皎,這才躬說道:“岑參軍,晉國公兼……”
“兼什麼兼,是我王守一來了!聽說京兆府廨夜審先前一樁奇案?看來我來得正好!”過門檻進來的那年輕人三十出頭,穿素服,後還跟著一個從者。他居高臨下地掃了衆人一眼,對杜思溫稍稍客氣地點了點頭,卻對姜皎視若不見,徑直吩咐道,“搬一坐榻來,就放在京兆杜公邊!這麼大的案子,我也要聽聽是個什麼結果!”
見王守一大喇喇地挨著杜思溫坐了,杜士儀儘管臉肅然,但瞥見岑其那搐的角,樂開花的他肚子都快笑痛了,卻還不能擺在臉上。而杜士翰就沒他這樣故作正經了,咧開一笑就用胳膊肘撞了杜士儀一記,這才似笑非笑說道:“今夜這念珠廳中的盛況,真是難得一見啊!”
何止難得一見,簡直是泰山頂!岑其已經只覺得整個人上頭猶如了三座大山似的,半點彈不得。在京兆府廨爲,他還不至於不明白堂上這兩個翩然而至的人是什麼分量。
楚國公姜皎爲天子所寵信,雖宋璟進言亦不能搖,如今已起復爲書監。而王守一是皇后的嫡親兄長,封晉國公,尚清公主,眼下拜殿中監。這一個惠妃黨,一個皇后兄,來意不問自知,哪裡是因爲這一樁小案子,分明是矛頭直指另一樁更大的懸案!
自從兩日前被杜士儀和赤畢等崔氏從者押京兆府之後,肖樂幾人雖在牢中,但有人調理外傷,有人傳遞消息,飲食起居都還有人照料,而且本沒人把他們拉出去審理過,因而,最初的那點擔憂畏懼早就丟到爪哇國了。此時此刻當有差役來提他們念珠廳過堂的時候,一個傷了的軍士還忍不住大大咧咧地說道:“可是查出那幾個人胡言語?咱們北門軍的人,豈是別人可以隨便的!”
肖樂卻沒這麼樂觀,尤其是眼見得那爲首的差役木著臉讓人給他們全都上了刑桎梏時,他更是忍不住心裡咯噔一下。趁著出監房之際,他見側是一直以來替自己傳遞消息的那人,當即趁著腳下行不便,使勁在人腳背上踩了一腳。那差役吃疼不住,果然慘哼了一聲,旋即不住肖樂那磣人的目,有些惱火地低聲問道:“待會兒小心些,今日在念珠廳旁聽審案的,除了岑參軍,還有楚國公、晉國公王駙馬、已經致仕的朱坡京兆公!”
杜思溫親自過來旁聽還能夠理解,畢竟是爲了給杜士儀撐腰,可是,楚國公姜皎和駙馬都尉王守一過來幹什麼?
“此事送信出去了沒有?”
那差役本想說哪裡來得及,可是,在肖樂猶如針刺的目注視下,他想到北門軍那龐然大,以及背後那些唐元功臣,頓時咬了咬牙道:“今日傍晚,霍國公王大將軍來見過京兆公源翁,可一會兒就走了。至於今晚上這事,我會設法送出去,不過來不來得及去不好說。”
肖樂登時心涼了半截。王仲親自來見源乾曜,卻一會兒就走了?莫非不歡而散?糟糕了,今夜恐怕真的是事不小,姜皎和武惠妃過從甚,而王守一是皇后的兄長。他那些手下都只當做那天夜裡的一番舉是給他報私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爲了王守貞的承諾。就連那使得城門提早關閉,一時城四戒嚴的朱雀大街那瘋子濺的讖語,他也之中能猜到幾分!
等到進了念珠廳,眼見得那種人人盯的架勢,他只覺得後背寒意涼氣越來越重。衆目睽睽之下,司法參軍事岑其勉強鎮定地喝了一口茶潤了潤乾不已的嗓子,隨即便一本正經地說道:“爾等先將那一夜的形一五一十如實招來!”
不等下面有人答話,杜思溫便淡淡地說道:“剛剛我瞧過,那些記錄崔氏這些從者的卷宗倒是細緻微,眼下問得這般籠統算怎麼回事?岑參軍也不是第一天當這個司法參軍事了,這裡總共七個人,讓他們人人說一遍,便是到明日天明也未必說得完!只挑爲首的先問,餘下的押下去看著,回頭若有可疑,再了他們一個個來問,兩相印證,不就知道孰是孰非?”
岑其這麼一丁點小心眼也被杜思溫一語道破,那青白的麪皮一時變得紫漲了。然而,休說杜思溫即使致仕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一左一右同樣傳看過卷宗的姜皎和王守一亦是面冷地盯著他,他只能讓人將其他人暫時押下,著頭皮拿過那赤畢等人兩日兩夜間錄過的卷宗,逐條開始查問肖樂。
他原本還指著肖樂既然和外頭通過消息,那麼應該會做好準備,可誰知道他問過肖樂緣何夜晚出城,緣何到那破廟附近,究竟是誰燒了那座破廟之時,聽肖樂一口咬定是杜士儀的那些從者燒的,杜思溫突然又冷不丁口問了一句話:“那廢棄的土地廟,我讓人去瞧過,火油痕跡極其明顯。你既說是杜十九郎使人燒的,崔氏五個從者都在這裡,是誰人攜帶的火油,又是誰點的火?”
他說著便頭也不回地對後杜文翰說道:“十三郎,你帶一個差役出去看著那幾個兇嫌,以防有人給他們傳遞消息。將這同樣的問題再問那六個人,然後一個個讓他們進來認一認,看看他們指認的可一致!”
薑還是老的辣!
瞧見岑其強自鎮定,而肖樂已是一瞬間面如死灰,當杜文翰依言領命隨手指了個差役拎著人大步走出去的時候,杜士儀登時心頭大振。而杜思溫見赤畢幾人泰然自若地羅列肖樂跟前,而肖樂在掙扎再三之後,突然辯稱當夜線不好看不分明的時候,他突然笑了起來。
“雖不及今夜十五星燦爛,明月當空,可十二那一夜的月亮我記得也不錯,那時候我正在朱坡山第邀友人飲酒,記得清楚。更何況,趁著點火時的火,若連臉都看不清楚,你又憑什麼指認是杜十九郎的從者點火燒廟?信口雌黃,居心叵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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