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杜郎君!";
“你可認準了?";
“這點眼神我總是還有的……等等,剛剛隨行的擡進去又是一個大箱子,莫非又是杜郎君抄的書?";
“真的是他,哎呀,怎麼可能,這些天據說他各邀約,可沒多工夫在家!";
眼看著那白年輕人上馬之後,在幾個隨從的簇擁下離去,剛剛在書坊門口不遠竊竊私語的幾個舉子彼此看了一眼,連忙快步朝那書坊衝去。此刻時辰還早,他們一衝進其間便東張西搜尋了起來。
他們都是寓居京城多年,爲了能夠參加歲舉而每年從解試到省試,以至於心俱疲花費無算,平日即便遇到喜的書也不敢輕易花錢去買,因而這一家可以隨便免費抄書的書坊簡直是雨後甘霖。常來常往的他們輕輕鬆鬆就找到了架子上那兩剛剛送來的書,迫不及待打開一看,確認正是杜士儀筆跡,他們方纔回過頭去看書名,這一看之後登時視若珍寶。
這都是他們不曾在市面上看到過的珍本典籍!
一時之間,幾個人在向此地值守的店主言說了一聲之後,立時各自找了地方坐下,拿出隨筆墨紙硯,專心致志地抄錄了起來。
這些日子,杜士儀每日抄書的時間能夠出一到兩個時辰已是難得,然而,不論如何疲累,他都沒有丟掉抄書這個讓自己在這世上能夠存立命的好習慣。只不過,此刻的他卻沒想到,自己纔剛順道送進書坊的書,就這麼已經被人如獲至寶地拿去抄錄了。昨日命人送了回帖答應今日赴曲江池之約,這會兒,他不得一路走,一路回憶在盧氏草堂親自經歷過的衆多辯難。那時候,師兄弟們和上百學子圍坐一起,有時候討論儒學經義,有時候討論史話舊事,有時候談詩論賦,也有時候談釋道之學……若是興致再好些,天文地理無所不包,竟是看誰涉獵最廣。在這種時候,他這個雜學派就顯得突出了,東拉西扯什麼都能辯論一番,三師兄裴寧常常說他是半吊子什麼都懂一半,而大師兄盧之則笑容可掬說這是博採衆長,至於恩師盧鴻,事後常常會私底下笑地指出他那些不足之。
只可惜,今日的曲江會,應是沒有草堂中那種融洽的氛圍了!鄉貢進士近千人中,明年登第最多不過三四十,而的話恐怕只十餘人,誰人不希登第的是自己?
時值十月,本應不是曲江遊人如織的最佳時節,然而,這一日打從一大早開始,便有白衫士子三三兩兩來到了這裡。他們或沿池邊漫步談笑風生,或擇地坐下開卷讀書,或孤芳自賞誰都不理會,在那邊廂忙碌著擺設桌案坐的,則是一羣褐短衫的僕從。而在這已經到場的一二十士子當中,一個穿白衫的年輕人正在一方氈毯上席地而坐,面上流出幾分矜持之。苗含這一年二十有四,正是風華正茂的時節。出上黨苗氏的他和此前常科制舉雙雙告捷的苗晉卿乃是同宗同輩,嚴格算來,他應是苗晉卿的從祖弟。然而,和父祖兩代人都不過小吏的苗晉卿不同,他父親苗延嗣制舉題名後朝爲,一路順風順水,如今己經拜書巫。這等職看似清貴無實權,然則只要有人看重便會立時高升。再加上父親長袖善舞人脈充分,他借籍同州一舉奪下解頭,可回到京師方纔得知,今歲京兆府試解頭被京兆杜十九郎奪得,心下多便存著較勁的意思。
眼見得那邊廂圍障和長條案都已經設好了,今日本就是他力主邀約,幾乎把同華二州今歲府試名列前茅的人,以及京兆府解試等第十人全都請了來。當看見那邊廂一行數人騎馬從大道上徐徐而來,繼而有幾個士子迎了上前時,他立時起振了振袍角,這才來了從者。
“是京兆府解頭杜郎君到了?";
“是,郎君。”
苗含遂含笑到各一招呼,須臾,原本分作數撥的人就會齊了。待到張簡和其餘數人和杜士儀一道過來,兩相一見過,他見年方弱冠的杜士儀神清氣朗,一時不更生好勝心。待到請了衆人席團團而坐,他想起傳聞中杜士儀通儒家經史,詩賦亦是出衆,儘管《京兆等第錄》尚未印,但名聲已經傳遍京華,帖經雜文且不去說,第三場策論卻素來不爲試重視,因而他心中不由得對今日辯難之題更生自信。
他可是特地有備而來!
落座勸了一番酒之後,他便笑著說道:“今日曲江會的才俊,都是京兆府和同華二州最富盛名的人,因而今日辯難,我請得坊間一位快手記錄,他日也好做盛會憑證,不知道各位有異議否?";
儘管人人都知道苗含今日筵無好筵會無好會,可他以上黨苗氏爲引子下帖,再加上考慮到其父苗延嗣指不定還能再上一步,一時他帖相邀的人,十個至來了八個。再加上昨日帖子上已經下了今日辯難會的題目,來者多半都做了準備,此刻聞聽這一建議,大多人並不發休,欣然道好,而杜士儀看著顧盼自得的苗含,卻躊躇著沒出聲。
見自己的提議得到了首肯,苗含心頭更是振。作爲今日主人,他剛剛那些寒暄的話都己經說完了,這會兒便單刀直地說道:“今日曲江會,與其說是辯難,實則還不如說是探討,論的正是如今的邊塞駐兵。我朝之初所定府兵,到如今卻是不但難徵,而且逃亡者十之七八。這些年各邊常有不寧,但多數只區區小患,輒徵用大軍,勞民傷財不說,邊境駐兵更是彷彿形同虛設。不知道各位賢兄於此如何看待?";
儒生高談闊論用兵之道,這自唐初至今,非但不足爲奇,反而是極其流行的。曲江那些詩社文會到最後,意氣風發的年輕郎君們來上一場騎較藝,這在往年更是司空見慣的形。因此,昨日看到題目時就已經鑼鼓做準備的一衆士子中間,當即有人慨然出言說道:“當然是重新整頓邊境駐兵,然後清點天下田畝,重新對賦役造冊登記,如此至可保百多年長治久安
他這話纔剛說完,就有一個四十出頭老於科場的中年人打斷道:“只爲了整傷兵制,就要清點天下田畝,重造賦役之冊,郎君這實在是因小事興大舉,這纔是真正的勞民傷財!逃亡者曉諭之,長戍者嘉賞,惰者課罰,然後明軍功賞罰,定升黔之道,如此一來,人心自然而然就收攏了。”“賢兄這纔是書生之言。”苗含毫沒覺得自己一個書生指斥別人書生之言有什麼不對,甚至看也不看那中年人一瞬間漲得通紅的臉,神從容地說道,“如今邊鎮之上積弊流行,軍將輕啓戰端,視兵卒爲僕隸,軍功賞罰更是輒以親疏鑑別,怎麼可能明賞罰,定升黯?可是,看一看如今幷州張長史,幽州張都督,朔方王大帥,這三位或進士明經或制舉及第,以文鎮邊行武職,卻能除流弊,興善政,一時人人稱道,足可見,這邊鎮斷然不能全都給那些利慾薰心只有匹夫之勇的武將,不能讓那些只有匹夫之勇的佔據武職高位!";
這一番話在如今文武並行的大環境中撂出來,卻是擲地有聲極其驚人。然而,不等苗含繼續慷慨陳詞,昨天挑選出這麼一張邀約帖子時,就被那辯難會的題目吸引住的杜士儀終於開了口。
“苗郎君此言確實另闢蹊徑,然則可否想到過一件事,自國朝之初來,文武從不分家!";
此話一出,見不人都出了贊同的表,還有人似在後悔這最好的反駁之語讓他給說了,杜士儀方纔從容自若地說道:“幷州張長史之弟,武舉及第,歷武階,補果毅,今則爲文職刺史。昔日婁貞公師德,雖進士及第,卻應猛士舉,既當過將軍,也當過宰相。足可見才堪文武者,自然可以文武兼任,不分文武!苗郎君說武利慾薰心,似有以偏概全之嫌。若只論文,兼通文武,出將相者雖多,然則不知兵的文臣難道還?幷州張長史,幽州張都督,朔方王大帥,雖則是人中俊傑,但正因爲天下有,所以決不能當常制!
這斬釘截鐵的話一出,見苗含張口要駁斥,杜士儀卻徑直一口氣說了下去:“文臣知兵善戰者,固然可以委以出征出鎮之任,武臣通文而可以經制天下者,一樣可以拜相!若都按照苗郎君的說法,則邊鎮那些連年戍守屢擊外敵的將帥,卻因常制而不得不屈於一不知兵不懂兵的文之下,豈不是讓人心中生怨?兵者兇事,兵者國事,我等在這兒高談闊論邊地兵事,焉不知那些腦袋提在手中,時時刻刻要豁出命去拼殺的邊地將校,是不是也在苦寒之中,不滿地哀嘆朱門酒臭,路有凍死骨?";
倘若說苗含剛剛之言是擲地有聲,那此刻杜士儀的話便猶如當頭一棒,讓人想要駁斥卻找不出合適的言辭。而這時候,對此話效果頗爲滿意的杜士儀便若無其事舉起面前酒盞一飲而盡,這才笑著說道:“倘若是仕之後盡知民間疾苦也就罷了,如今這書生論戰,猶紙上談兵!";
苗含預備好好的盛事被杜士儀這一攪和,竟是隻覺得進退兩難。一時間,他不了拳頭,繼而梆梆地問道:“聽說今歲京兆府解試有策問一道,也是論府兵之事,杜郎君難道所答之時,就不是紙上談兵?";“不曾臨實地,不曾預兵事,自然也是書生論戰,紙上談兵!”杜士儀乾脆地答了一句,旋即環視面各異的衆人,這才徐徐開口說道,“所以明年正月歲舉,不論結果如何,我打算藉著去幽州探叔父之便,就此周遊北地,諸君可有興趣同遊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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