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池東北的白雨亭,當楚國夫人楊氏在宮的引路下到了這裡的時候,就只見武惠妃背對自己,正憑欄看著煙波浩渺的水面以及湖心那座太亭,幾個宮婢侍正環繞一邊。衝著宮打了個手勢,見們果不出聲,只是襝衽施禮,便放輕了腳步走上前去。待到武惠妃背後,冷不丁輕聲說道:“聽說十五皇子又有些不好,我這才急急忙忙進了宮來。惠妃怎的不在紫蘭殿陪著十五皇子,反而獨自在這白雨亭?”
“姨母安好。”武惠妃這才轉過頭來,面上淚痕宛然。擡手示意楊氏在側坐下,便淡淡地說道,“一直陪著他反而徒生傷心。雖說三郎再三告誡,幾個醫之中終究還是有人膽小怕事,最終對我吐了實,敏兒如今是捱一天算一天,哪一天養不住也就去了。既然知道了,我也想開了,寧王和王妃一定會盡心盡力養大清兒,若是再不,我聽天由命也就是了……”
說著便搖了搖頭道:“不說這些了。姨母今天來得正好,宋相國恐怕在相位上呆不了幾天了,他一去,蘇相國卻也難存。”
楚國夫人楊氏亦聽說過上元之夜麟德殿賜宴時那一齣戲,聞言立刻關切地問道:“惠妃可知道聖人屬意何人?”
“三郎在政務上頭素來謹慎,怎會對我說?”想起高力士對自己出的口風,武惠妃便含笑說道,“不過,聽說姨父在三郎面前,好幾次盛讚過京兆尹源翁三年治京兆府,政令不改,上下極爲稱道。”
儘管武惠妃沒有明說,但楊氏聰明剔的人,哪裡猜測不到這另一重意思?想到自家丈夫一直和源乾曜不錯,故而頻頻在前替其言,楊氏一時大喜,連忙雙掌合十笑道:“源翁可是一等一的好人,若是他爲相,必定能幫上忙。”
武惠妃亦是如此思量,點點頭後便繼續說道:“開元以來,宰相多用兩人,另外一人是誰,方纔最要。須知開元之初,宰相是姚盧,此後盧相國故世,則是姚源,再後來換做了如今的宋蘇,全都是一主政一輔佐。我雖一介婦人,可還是聽說過,源翁子綿,絕非一錘定音的人。即便如此,阿王在中宮,必然仍會心懷忌憚。近來王守一的向,姨父可留心過?”
“他向知貢舉的李納引薦了苗延嗣,聽說屬意於苗延嗣之子爲進士科狀頭!”楊氏見武惠妃一下子出了凝重的表,連忙低聲說道,“每年歲舉選人,總有這樣那樣的弊病,就算是聖人極重今年的歲舉,可王守一畢竟是皇后兄長,單單因爲此事而想對他如何,恐怕也難得很。畢竟他昔日有功……”
“若不是已故祁國公和他父子二人當年有功,阿王無子,焉能坐穩中宮?”武惠妃挑了挑眉,秀眸中便出了諷刺和嘲弄來,“歲舉之事,歷來是公卿大臣的指掌之,可從開元初王邱和裴耀卿開始,每年進士及第已經從最初的輒五六十而減至了一二十人,三郎前時才一時嘆息過此二人能選賢才。否則,你以爲三郎緣何會在前時鄉貢舉子上殿朝見的時候,突然說那樣的勉勵之語?不能傾之,便設法之,阿王和三郎固然是患難夫妻,可如今不比從前了!容下了柳婕妤,可也不想想,柳婕妤因挾制而不得不屈從,真的會真心爲所用?”
楊氏對武惠妃的縝心思心服口服,連連點頭道:“惠妃說的是。那到底該怎麼辦?”
“前幾天上元佳節普天同慶,三郎一時興起,帶著高力士舊地重遊,去城南樊川韋曲杜曲微服轉了一圈。據說朱坡那位京兆公,還和三郎在溪水旁釣了一回魚。”武惠妃見楊氏大訝,便笑了起來,繼續說道,“三郎當初在潛邸之時,固然常常微服在城南韋杜之地遊玩,可我聽說,這一回是高力士攛掇的。高力士從來不做沒有緣由的事,所以我乾脆把人找了來直面相問。他倒也直接,直說是京兆公的請託。”
“莫非朱坡那位杜老頭兒,是爲了杜十九郎?”楊氏對於那樁案子還記得清清楚楚,見武惠妃微微頷首,當即喜笑開道,“此前那案子都驚到聖人了,若是李納把人取中,名次公允還好,否則他這一次可真的是不蝕把米!說起來,這杜十九郎還真是福星!”
“不過高力士也不是平白幫忙。京兆公是冠冕堂皇在三郎面前舉薦杜十九郎,而他是藉著京兆公的,不聲地把葛福順之子應明經利,的事也一塊吐了出來。”此事卻不是高力士說與聽,而是武惠妃暗自買通天子左右的人泄的消息,因此,見楊氏若有所思蹙起了眉頭,想到姜皎和王仲同爲前最寵的人,彼此頗有明爭暗鬥,正要說起最要的吩咐,突然只見不遠瑤匆匆過來,遂閉上了。不多時,瑤便來到了的跟前
“惠妃,高將軍派人去了尚書省都堂,據說是打探今科策問的題目。”
武惠妃一時面異彩。擺擺手讓瑤退下,這纔看著楊氏笑道:“姨母,進士科三場,高力士每場都派人去打探,我說如何?聖人從前不過問,不意味著這便是縱容。你回去對姨父打個招呼,但使葛福順之子出風聲,就設法把輿論挑起來!到那時候,無論是李納扛不住把背後的王守一等人攀咬出來,鬧得滿城風雨,還是他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一個人全都認了,上下都能看清楚他的下場。橫豎這一次,我們可是什麼都沒做。”
第三場考完收卷之時,卻已經是太落山時分了。五道策問之中,一問選人,二問舉賢,三問河道,四問邊軍,五問馬政。可以說,這樣的難度在以往的進士利,第三場策論中幾乎是絕無僅有,因而出場的人幾乎人人面如土。倘若僅僅以這一場而論,李納決計可以納大唐開科取士以來最最魔鬼的試,沒有之一。倘若把這第三場挪到第一場,可以想見黜落的必然比帖經更多。就連韋禮在出場的時候,也忍不住搖頭苦嘆。
“竟然沒有一道經史之題,這簡直是近年有!”
帖經的時候人人都嫌考得太偏太難,如今策論完全不考經史,卻都埋怨不考九經了,杜士儀見此刻張簡等人全都點頭附和,一時不莞爾。只不過這會兒再不走就等著坊門關閉京城夜,因而衆人只來得及約好發榜日再會,一時便全都趕著出皇城。偌大的朱雀門前頭,等著的全都是各家舉子的僮僕和親朋,杜士儀一眼就看到了翹首以盼的杜十三娘,立時快步趕了過去
“阿兄!”因見剛剛出來的考生中間,滿臉疲憊的人居多,怨聲載道的也很不,杜十三娘自是乖巧地不問考得如何。眼看天又沉了下來,不等杜士儀開口便連忙說道,“彷彿又要下雪了,我們快回去吧!”
“好,回去再說!”
杜士儀也不遲疑,見赤畢二話不說在前頭開路,他便攜了杜十三娘跟上,幾個從者隨其後,等從人羣中了出來,到春明大街對面興道坊北門,和牽著馬的劉墨會合,衆人立時折回平康坊。好在此地距離朱雀門不過兩坊半之地,進北門時,天尚未完全昏暗下來。東面諸雜居之,約已經有各式各樣的樂聲歌聲傳了出來。杜十三娘看看側騎在馬上一言不發的杜士儀,心裡總有些七上八下,可思來想去只迸出了一句話。
“阿兄這三天一定累壞了,回去之後,讓馮家姊妹們給你唱些曲兒解悶吧?”
杜士儀自忖自己是個俗人,日後若能富貴,在家中蓄養些家,閒時賞歌賞舞賞人,卻也是人生事。不過,只看馮家三姊妹被公孫大娘送來之後,轉瞬就被自己的妹妹日差遣得連個影子都沒有,他就知識趣地絕口不提。這會兒杜十三娘突然如此說,他不愣了一愣。
而杜十三娘面對杜士儀這意外的反應,心下不更擔心了,一不留神便把心裡話都說了出來:“倘若阿兄考得不如意,也別放在心上,今科不還有下一科呢!”
聽到這話,杜士儀終於忍不住輕咳一聲道:“十三娘,這會兒說這話,你不怕一語讖?”
“啊!”
眼見得小丫頭那瞠目結舌之後又後悔不迭的樣子,杜士儀突然哈哈大笑,隨即一夾馬腹往前小跑了幾步。一回頭看見杜十三娘駐馬不前,他方纔大聲說道:“快走吧!誰告訴你,你阿兄那第三場沒有把握?”
平康坊崔宅之中,崔泰之珍藏的那些表疏政論,他此前可是抄過不知道多彩的論述!
“好啊,阿兄你竟然故意逗我!”
杜十三娘一時大急,眼見得杜士儀在這會兒有行人的十字街上策馬小跑,立時又氣又急地打馬追了上去,赤畢和其餘從者見他兄妹玩鬧,一時都遠遠吊在後頭。這一跑一追,一時就到了崔宅的烏頭門。等到杜十三娘好容易追上了已經下馬的杜士儀,翻跳下馬背,正要去拽兄長的袖子,冷不丁就聽到了一個悉的蒼老笑聲。
“一個一個都這麼高興,十九郎,看來你這三場是把握十足了!”
杜士儀一轉頭,見崔宅門樓之一個老者笑著走了出來,不是杜思溫還有誰?
杜士儀和杜十三娘一愣之下,連忙雙雙見過杜思溫。待到他們兄妹一塊攙扶杜思溫往裡走,還沒來得及寒暄兩句,杜思溫便笑瞇瞇地說道:“十九郎,十三娘,這一次省試,我也教你們看一場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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