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正旦大朝,每年從春節到元宵的這段日子,大唐幾乎是從上到下大放長假,在必要的政令和軍國大事之外,其餘的政務都會等到元宵之後再理,既然趕慢趕在年前趕到奚王牙帳辦完了事,知道回程不必急於一時,裴寬和裴果也就答應了奚王李魯蘇和固安公主的邀請,帶著隨行人員留了下來。而裴果一出牙帳就主找到了杜士儀,直截了當地問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
“公冶師兄的下落,杜十九郎你可知?”
不但知,而且人原本就在這奚王牙帳之中。
杜士儀很想如此回答,可公冶絕那倔脾氣他不是第一次領教了,思量了再思量,最後不得不含含糊糊地說道:“公冶先生神出鬼沒,一時半會說不清楚。裴將軍,這兒說話不便,你我回帳中深談如何?”
裴果畢竟是設法找了理由在幽州等著裴寬這位唐使,此刻爲的私事,他看了一眼裴寬,見其彷彿並沒有急公務要對杜士儀說,這纔跟著其回了帳中。等到坐定之後,原本面上有些急躁的他聽到杜士儀問起公冶絕昔日託付晚輩之事,他頓時怔住了,臉上漸漸流出了深深的黯然。
“我就知道……師兄他是說一不二絕不欠人的人,因爲我一時疏忽,卻讓他對不起自己的老友,所以我這些年本沒臉面再去見他。”裴果深深嘆了一口氣,繼而便悵然若失地說道,“若不是他這脾氣,從前那會兒敘軍功,早就蓋過了如今單領一軍的我……”
“裴將軍也請不要一直惦記著當年舊事,人各有志,公冶先生選擇的是對他來說最適合的一條路,而裴將軍選擇的,也是最能展現所長的一條路。更何況,當年我和崔十一郎初從公冶先生學劍的時候,他就曾經託付我們打聽裴將軍的近況,顯然對你亦是關心得很,絕非有什麼心結。”
“哦?”裴果一時眼神大盛,見杜士儀復又點了點頭,他不扶著膝蓋站起來,好一會兒方纔長嘆一聲,“不知道今生還能有幸和師兄並馬征戰否?”
大帳之外,公冶絕手中著一個酒葫蘆,面猶豫地看著帳中形,突然心中一倏地橫移一步,見背後拍了個空的嶽五娘氣鼓鼓地瞪著自己,他方纔莞爾笑道:“你要隨隨便便沾我的,再等十年吧”
“哼”
嶽五娘有些惱火地挑了挑眉,隨即便狡黠地往後勾了勾手指頭。這時候,小和尚羅盈立刻興高采烈地上了前來,他纔剛跟著裴寬裴果這一行人回到了奚王牙帳,儘管一路奔波勞累,可當嶽五娘找著他又是賠禮又是道謝的時候,儘管他懊惱錯過了一場大事,可心裡還是滋滋的。因而,即便他面對的是公冶絕這個林寺中不前輩高僧也以禮相待的前輩高人,他仍然鼓足了勇氣。
“嶽娘子有什麼吩咐?”
“公冶先生……不對,在這奚王牙帳,我還是該你一聲裴晗將軍。你說我和小和尚聯手把你纏住,然後再大裴曇將軍,他衝出來會不會認得出你?”嶽五娘見公冶絕猛然間面一變,一時越發笑靨如花,“你有你的難,我當然不是你去和人相見。不過,裴果將軍可是鎮守一軍的將軍,此次特意過來顯然是爲了杜十九郎送信時夾帶的你那信符。都多年前的舊事了,一直避而不見,彼此心裡都有疙瘩,就算不能明正大,私下打個照面又有什麼關係
“多管閒事”
眼見公冶絕真的是甩手就走,羅盈不呆頭呆腦地問道:“嶽娘子,不攔住他?”
“攔什麼攔,你我加在一塊,也擋不住人家單手”嶽五娘恨鐵不鋼地在小和尚頭上重重敲了一記,見其雖是齜牙咧,眼睛卻死死盯著自己,不嘆了一口氣,出手來複又挲了一下剛剛自己敲過的地方,突然眼睛閃亮地問道,“羅盈,你是不是有些喜歡我?”
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頓時把小和尚給問懵了。羅盈只覺得心中一團烈火一下子了開來,整個人從臉上到上全都是滾燙滾燙,結結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到最後,他還是死命一咬舌尖,這才總算恢復了神智,可那聲音仍然比蚊子還輕,話也語無倫次沒個條理:“是……不,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想遠遠看著嶽娘子就心滿意足了,沒有非分之想真的,那時候在安國寺我也只是想遠遠瞧一眼,沒想到……”
“別說啦”嶽五娘笑著打斷了羅盈的話,又收回了手,這才慢悠悠地說道,“你見過的人太啦,其實我脾氣壞人又衝,更何況本不是什麼好人這一次也是偶爾大發善心,才藉著送信把你送走,否則出了事你就要陪我一塊死啦”
“我不怕死”
聽到小和尚口中竟是迸出了這麼不假思索的四個字,嶽五娘頓時愣住了,隨即幾乎笑得前仰後合。直到發現羅盈臉漲得猶如滴一般,方纔止住了,隨即便輕聲說道:“人生在世,你還有無數喜怒哀樂不曾會過,千萬別隨口說一個死字。我和你是不一樣的,你雖然是被安國寺崇照法師收養的孤兒,但你無論在安國寺還是在林寺,沒見過那許多黑暗醜惡的東西,生命對於你來說,是最可貴的。記住,以後不要被我這種花言巧語的人給騙啦?就比如說我騙你說到幽州送信給公冶先生,其實本不是爲了這麼一回事……”
見嶽五孃的臉幾乎就在自己鼻子跟前,又說著這些讓自己不明白更不想明白的話,羅盈只覺得整個人都僵了木了。直到看見嶽五娘復又直起腰來嫣然一笑,隨即轉就走,他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竟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的袖子。
“我不在乎你說的那些”
當杜士儀送了裴果從帳中出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嶽五娘和小和尚拉拉扯扯的場景,他頓時又好氣又好笑,還得裝什麼都沒發現似的,一本正經把裴果直接送到了裴寬一行人的落腳營帳。而往見裴寬時,這位裴寧的長兄顯然不是習慣說那些客套話的人,一開口就直截了當地說道:“杜十九郎,真是沒想到,你這北地觀風之行真的是恰逢其會,先在同羅部,然後又在這奚王牙帳,一次次接連遇到事端。好在你福大命大,全都躲過來了。若不是此次我因公事而來,我家三弟又要先過戶部集閱,然後面聖方纔能應明年省試,又被我死活勸住,否則非得跟著我來不可”
裴寧是個面冷心熱的人,杜士儀早就知道,此刻他心頭暖熱,不得再次謝過了裴寬。等到裴寬又細緻周到地對他解說了這些日子朝堂中的變化和種種事端,他正若有所思地考慮歸途之後,裴寬便再次開口說道:“杜十九郎,雖說淺言深,但你授之事,我還是想說道兩句,這也是我臨行前,我從祖兄裴左丞的意思。憑藉你此番接二連三建下的功勞,回朝不必再繼續守選是肯定的,但授上頭,我建議你不要之過急。大抵進士守選滿授,不是任校書郎或是正字,就是外出任縣尉,抑或是州府參軍,但歷來重京而輕外,故而前者清貴自不必說,而書省校書郎,又是諸之中最清貴的”
南門吳裴儘管比不上河東裴氏,卻也是名門族,如今在朝亦是興旺,有意提醒他這個外人,自然也是因爲裴寧的緣故。杜士儀心中明白,自然連聲道謝。一轉眼到了除夕夜,李魯蘇擺下大宴款待唐使以及部族上下人等,篝火之前奚熱舞,琵琶聲促,一時間也不知道多人喝得酩酊大醉。而固安公主輕輕巧巧灌翻了李魯蘇之後便悄然先行退席,不多時又命張耀去傳信,很快就把杜士儀也了來。
姊弟倆在前頭那些喧囂吵鬧聲中雙雙上馬來到了老哈河畔,見四面山風促,腳下草木枯黃,固安公主便回過頭看著杜士儀道:“這片山水,我不知道還要看多久,但你總算是可以回去了”
“阿姊……”杜士儀想到那一卷讓李魯蘇仍以固安公主爲妻的制書,心頭一時也有些不是滋味,隨即便勉力打起神說道,“等回到京城,我也會常常給阿姊寫信的”
“那還用說?你若是敢就此斷了音信,小心我把你和王娘子的事捅出去”話雖說得兇的,但固安公主卻手抓住了杜士儀那馬頭繮繩,讓兩匹坐騎靠得更近了一些。這一生就連生母也沒有多時間一起相,父親嫡母兄弟姊妹更是疏遠得猶如外人,唯一的孩子也被親手扼殺,只有張耀算是半個親人,如今認了這一個弟弟,恨不得把最好的東西都留了給杜士儀,因而須臾便用關切的語句叮嚀囑咐了起來。當得知裴寬說出了那樣的建議時,微微蹙了蹙眉,卻是道出了自己的不同意見。
“書省校書郎固然好,可自從天后年間,歷代天子漸漸住在大明宮,這太極宮中的書省就不如從前了。畢竟,聖人哪裡那麼好興致,爲了查閱一本書特意跑去書省?而外確實不易顯眼,但京畿道各縣的縣尉,憑你的門第族功勞,儘可做得。若能主持一次解試,未必不能收人你回京後,儘可和京兆公杜思溫好好商量,也可以找玉真公主問問主意,不用之過急。當然,最要的是聖人,若能讓聖人再見你一面,比什麼謀劃都強”
說到這裡,固安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把手中一條馬鞭遞給了杜士儀:“你就要走了,我也不送你那些金銀珠玉之類的俗,這條馬鞭是我親手做的,你留下做個紀念,這也是號令我那幾個護衛的信。記住,阿姊我等著你在長安城中居高品,將來給我撐腰”
“好”
杜士儀鄭重其事地接過馬鞭,旋即在固安公主的手上一握。見展出了一個嫵的笑容,他突然生出了一憾。倘若十三娘也在這兒,知道有了這麼一個豪氣爽利果決的阿姊,一定會比他更加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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