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守選,對於大多數過了吏部關試的前進士來說,都是不過的一道坎,可但使朝中有強援,這卻猶如一道小小渠,隨時可以一躍而過。
如今張嘉貞任中書令,源乾曜爲侍中,前者強勢,後者老好人,政事堂中誰人做主不問自知。而張嘉貞上任之後便簡拔了四人作爲左膀右臂,中書舍人苗延嗣、呂太一、考功員外郎員嘉靜、殿中侍史崔訓丨但凡有事,往往單獨召見這四人商議。時人便送了這四人一個綽號,名曰令公四俊。這其中,四人之中名列首位的苗延嗣最張嘉貞信賴,正因爲如此,苗含進士及第後通過了吏部書判拔萃科,一舉授書省校書郎,竟是上歲進士科授第一人。而因爲父親曾經任書丞,給他積攢下了深厚的人脈,他不但職司輕鬆,而且在張嘉貞面前亦是時時臉。
因而,杜士儀應今歲制科的消息,他立時就知道了。今歲除了“知合孫吳,運籌帷幄千里科”,尚有極言直諫科,杜士儀所應的便是前者。他想起上一次杜士儀在曲江大會上指斥自己是書生論戰,心裡便不有些憋氣。然而,當他在父親面前才表現出想去應這一科制舉的意思,就被苗延嗣三言兩語駁得作聲不得。
“無知,科場上未必就有不敗之人,更何況制舉又非常科,而是聖人親自含元殿殿試。稍有差池,此前所有努力都付諸流水杜十九郎既然狂妄,那就讓他去試一試,而且他至踏足北地,知道那邊的形,可你除卻讀書,何嘗遊歷過?至於極言直諫,這是最容易得罪人的你如今已經是書省校書郎,一任過後設法再補赤尉,然後謀監察史,進殿中侍史或是侍史,這一條路乃是士人正道。爲父當年無人引見提攜,因而路走得極其艱難,書丞亦是清而不要,絕非人至中年時的佳。若非張相國,爲父這中書舍人之位窮極一生也未必能企及,你莫要生在福中不知福”
此時此刻在書省,苗含耳畔還在想著父親的那番告誡。儘管理智上他告訴自己父親說的是正理,應該遵從,可尚書省都堂省試和吏部關試,他全都敗在了杜士儀上,那種雪恥之心著實無法抑制。而就在他勉力藉著抄書來鎮定心的時候,突然只聽得幾個進門的同僚彷彿在輕聲議論。儘管他並不想聽,那邊廂的聲音還是傳了過來。
“果然,今科是王十三郎奪下狀頭”
“又是甲第,連著兩年狀頭都是甲第,真是有”
“聽說杜十九郎和王十三郎相莫逆,剛剛都堂唱第之後,王十三郎一出朱雀門便被杜十九郎接了,兩人尋地暢飲歡慶去了”
“惺惺相惜罷了。去年要不是王十三郎被人謀算之前的府試就沒能參加,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聽這幾個校書郎的口氣,彷彿王維若是參加去年省試,方纔會是杜士儀的對手,而自己完全被人忽略了,本就心下糾結的苗含不握住了筆桿子。好一會兒,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下猛然間下定了決心。
就算被父親痛斥也罷,這一科的制舉,他一定要參加高與否是將來的事,可眼下他這一年任校書郎中積累不,未必就輸給了杜士儀
杜士儀在朱雀門接到了春風得意出宮來的王維,見其和自己當年不同,與今科登第的其他京兆府新進士彷彿並不親近,而旁人三三兩兩招呼去平康坊家或是各傢俬宅慶祝,他便拉著王縉上前邀人回樊川老宅好好暢飲歡慶一場,王維雖是口中答應,可上馬的時候,卻又吩咐隨車僮兒分別去玉真觀和岐王宅中報說一聲。等到出了長安一路迎著初春那料峭寒風進了樊川杜曲,王維突然勒馬停住,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杜十九,你覺得我這守選期間,該所謀何職?”
“當然是校書郎”王縉想都不想就搶著答了一句,見兄長雖不置可否,但分明是默許,而杜士儀亦輕輕頷首,他就突然若有所思地嘿然笑道,“當然,若不想等那三年,阿兄不如也學杜十九郎,去考今歲制科?不論是直言極諫,還是知合孫吳,憑阿兄的生花妙筆,自然都可隨手拈來。”
“你以爲制舉是那麼好糊弄的?倘若是文辭雅麗科,亦或是博學鴻詞科也就罷了,這兩科於我來說不合適”王維說著便笑看了杜士儀一眼,臉上卻出了幾分憾,“否則,我確實也想和杜十九你同場較藝。”
“若是文辭雅麗或是博學鴻詞,我必定甘拜下風退避三舍,也就不用比了。”杜士儀見王維坦陳對今年那兩科沒有把握,他也就笑著表示,自己完全沒信心在文采上和王維一較高下,等到順著杜曲小路來到了樊川老宅前,他和王維王縉兄弟一,就只見竹影的丈夫,杜思溫親自舉薦來的管事周無咎就快步迎了上來,深深躬說道:“郎君,朱坡杜老府君命人送來了幾大車的書,娘子親自帶人去拜謝了,眼下是二十一郎君領著田陌在整理。”
“杜老府君實在是太周到了”
杜士儀想到杜思溫這是爲了補償自己不任校書郎,面上不出了笑容。想到王維兄弟此刻還在,再者杜十三娘已經去拜謝了,自己不必非得在今日去拜會,他便點點頭把王維和王縉往書齋帶。他不在長安這近一年間,王維和王縉總不會不顧瓜田李下往這兒跑,也就是節慶送帖而已,此刻一路往裡走,他們只覺得和去年來時,那些樹木花草掩映鮮活,雅趣橫生,尤其是踏書齋時,兩人齊齊驚咦了一聲。
這書齋乃是五間的規制,比起旁人家大多三間的書齋就已經顯得很軒敞了,更何況還是整整兩層樓。尤其是看到那一層層的架子上,摞得整整齊齊的線裝書,以及瓷海之中得猶如書海似的那一卷卷書,他們心裡便同時計算起了這究竟有多數量。而看著兩人這表,杜士儀見杜黯之還在和田陌在那邊的箱子裡一面說話一面翻檢整理,便笑著說道:“這都是十三孃的功勞。心裡一直惦記著當年家中那一場大火付之一炬的藏書,所以去年我不在時,幾乎把千寶閣那些端硯和松煙墨變賣所得的銀錢,大多都添置了各式各樣的書,是蒐羅和覓人抄錄,就不知道花了多工夫。”
“家有賢妹,真的是莫大福氣”
想到杜十三娘替杜士儀在家打理家務,不宅中井井有條,是這一座書齋,就已經顯出了那蕙質蘭心,王維不歎爲觀止,就連王縉亦是讚口不絕。而聽到這邊廂的說話聲,杜黯之回頭一看便瞧見了杜士儀,連忙站起迎了上來。
“十九兄”他先向杜士儀行過禮,這纔看著王家兄弟問道,“請問這兩位是……”
“這是舍弟二十一郎黯之,這是太原王十三郎和王十五郎,我對你說過的。”杜士儀兩邊引見過後,見杜黯之慌忙行禮不迭,他又笑著加了一句,“王十五郎今歲進士科得了甲第狀頭,辭采華茂天下無匹,日後你可以隨時請教。
“啊,恭喜王十三郎”杜黯之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才連忙祝賀了一聲,可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這稱呼彷彿不太對,可要改又不知道如何改起,只能索老老實實垂手肅立。好在杜士儀很快便打發了他去繼續整理,又招手把田陌了過來。
“你之前從北邊帶回來的那些種子,現在如何了?”
“該這時節下種的,已經都種下去了。”說到田間事,田陌立時神采飛揚,接著又滔滔不絕掰著手指頭說道自己種下的那些作品種,聽得王維和王縉一愣一愣,誰都不知道杜士儀緣何能和這個崑崙奴探討這個。然而,更加讓他們覺得奇怪的是,杜士儀微微瞇了瞇眼睛,竟然又開口說道,“河西一帶有種木棉,然中原所得極。你既通耕種,我打算讓你去那兒好好訪求棉種及種植概要,回來在家中莊園推廣,你去預備一下。”
“啊”
聽到竟然是這種自己最興趣的事,田陌那黝黑的臉上彷彿是放了似的,如同小啄米似的連連點頭,隨即也顧不得和杜黯之打招呼,一溜煙就沒了影子。而他這一走,杜士儀方纔反邀了王維和王縉到後院花園中,於一草亭安設好了地席圍障圍爐,這才請兩人坐了下來。
“今日我先下手爲強請了王兄來,其一是賀王兄狀頭及第,其二卻是,另有一件事想要借重王兄和王十五郎。”
“還有我?”王縉訝異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阿兄也就罷了,我有什麼事值得你杜十九郎借重的?”
“黯之是我叔父之子,雖由我叔父啓蒙教授,然則在外多年,經史也好,文章也好,都不甚了了。如今的名門世家宦門庭,多半是父子母子口耳教授讀書,然則同姓同族之中也有富貴貧賤之分,有的綽綽有餘,有的卻力不從心。嵩山盧師爲何能有數百人從學,一則名聲,二則有教無類。所以,我打算在樊川設一書院,廣收樊川寒士子弟,平日讓他們自己攻讀經史,開課日則延請京兆名士番來講課指點。”
“這麼說,授課的名士中,我也算一個?”得到了杜士儀肯定的回答,王縉頓時哈哈大笑,“好好,我從小就樂爲人師,這事我一定參加”
王維卻不像王縉這樣隨心所,想了想便問道:“茲事大,可會有長輩親長異議?”
“我自然不會一個人出頭,只要請朱坡京兆公爲山長陣,別的異議全都不足爲道又無需王兄日日跋涉,只需每月難得一兩日來此做客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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