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之事,杜士儀只不過和王維王縉兄弟預先打了個招呼,隨即又在親赴朱坡別院見杜思溫時提出了此事,卻並沒有立時轟轟烈烈地立時展開。畢竟,王維也不過方纔及第尚未關試,他自己更是還得預備制舉並未授。接下來,他除卻偶爾前往相會那些同爲前進士守選的同年,以及親朋好友,大多數時間都在家中閉門參閱杜思溫送來的書,順便指點杜黯之的課業。而田陌則是被他託給了千寶閣劉膠東旗下的一支商隊,啓程去了河西。
不知不覺就是大半個月。這一天午後,一大早進長安城去的赤畢一路打馬飛奔回來,到了門前一躍下馬,連坐騎都顧不得牽便大步直奔杜士儀的書齋,纔在門外便大聲嚷嚷道:“郎君,信安郡王李煒奉了司馬宗主來京”
杜士儀正拿著一本《切韻》,指點杜黯之作詩賦時用韻最需留意的要點,聽到這聲音頓時爲之一愣,旋即連忙丟下書快步出去。等到了門外,見赤畢在這等尚還春寒的時節竟是滿頭大汗,也不知道是跑馬跑的,還是心急急的,他連忙示意人跟自己到了書齋西側的廊房坐了,這才仔仔細細地追問了是怎麼一回事。聞聽天子竟是吩咐韋抗相迎,兵馬淨街,再加上此前信安郡王李煒遠赴嵩山相請這至高的禮遇,他不了眉心。
不知道羅盈先前送信給大師兄時,大師兄可曾及時找到了司馬承禎……他欠這位上清宗宗主實在是太多了
“郎君。”
“可知道聖人將會把司馬宗主安置在何?”
“說是……迎宮中,晝夜請教道法。”
杜士儀見赤畢亦是眉頭鎖,一面暗自慨這還真是頂尖的禮遇,一面輕嘆一聲說道:“司馬宗主本詼諧恬淡,只希他不要覺得大明宮太抑纔好。”
話音剛落,他便只聽外間又是劉墨匆匆直奔進來,尚來不及站穩便喜形於地道:“杜郎君,盧郎君來了”
當年睿宗召見司馬承禎宮時,李隆基還是皇太子,那時候只覺得這位上清宗赫赫有名的道士不卑不妙語連珠,周出塵神仙氣象,此刻仙臺上時隔十年再次見到那羽扇道袍磊磊落落的老者,他不平生尊崇之心,不等其稽首行禮便連忙上前雙手攙扶道:“司馬道兄仙蹤飄渺,朕尋覓多時了今日能請得道兄如大明宮,這仙臺方纔算是名副其實”
這親切而熱絡的話從大唐天子口中說出來,司馬承禎面上謙遜,心中卻不苦笑。那會兒他正在嵩山嵩嶽寺和普寂和尚手談正歡,順便與其幾個弟子脣槍舌劍辯論佛經和道典的優劣缺失,誰知道山下突然便是軍士佈,繼而那位赫赫有名的信安郡王李煒便殺上了山來,恭敬而不容置疑地請他隨之回京面聖。儘管此刻天子親扶,他還是含笑打了個稽首道:“陛下爲天子,真仙駕臨尚且要行平禮,更何況老道?如此尊崇,絕不敢當。”
“司馬道兄謙遜,先帝在世時便屢屢讚歎,如今朕時隔多年再見,仙風道骨一如當年。”李隆基笑著請司馬承禎隨自己一起來到了仙臺南面的欄桿邊上,從那不同尋常的高度俯瞰長安西城的那些裡坊民居街道,隨即方纔笑容可掬地說道,“我朝奉老君爲祖,因而道學典籍也爲諸經之一。然則《道德經》流傳世間數千年,佚失散落極多,因而朕打算請司馬道兄總攬,重新校訂《道德經》。”
倘若是天子以別的理由讓自己留京,司馬承禎儘可想方設法謝絕,可這校正《道德經》對於道門來說,實在是非同一般的殊遇,幾乎就是讓上清宗可以進一步樹立在道門各宗之中的領袖地位。哪怕他自己並不貪圖如此尊榮,卻得爲歷代先師以及弟子著想,因而,沉默良久,他不得不慨然長嘆道:“陛下此舉,真是令道門弟子齊沐恩德。老道固然才德淺薄,願略盡綿薄之力。”
李隆基見司馬承禎願意留下,一時欣悅無比,當即親自攜了這位七十出頭的老道在這仙樓上,盡覽京城長安和太極宮大明宮這兩座宮城的大好風。然而,當他俯瞰著興慶坊他當年那座潛邸的景象時,他卻突然目閃爍地問道:“司馬道兄,我近年常常夢見昔日與興慶坊五王宅中種種舊事,有意取此坊更造別宮,與朕那些兄弟的宅邸相輝映,以彰顯孝悌和睦,不知道兄覺得可否?”
又非看風水,又非妖異之夢,天子卻探問自己可否,分明是心中早有所決,因而,司馬承禎順勢嘆道:“陛下孝悌之心天下皆知,純以風水堪輿論,興慶坊乃是潛龍之地,自然是極好的別宮之所。但若陛下真有興建別宮此意,不妨諮以大臣。老道跳出塵世之人,萬不敢在這等大事上迷陛下。”
司馬承禎當年對睿宗便直言數爲異端,無爲方爲治國之本,此刻這話也在李隆基意料之。儘管如此,他只要從其口中再次確定興慶坊是寶地,這也就夠了。等到和司馬承禎下樓,他二話不說便一力請人上了鑾駕,待到了太池邊命人備辦遊船時,他就看到不遠兩位盛裝麗人在衆多宦和宮婢的簇擁下往這邊行來,正是武惠妃和柳婕妤。
“聞聽赫赫有名的司馬宗主被迎了進宮,妾一時好奇,便來看個熱鬧,卻不想路上遇到了柳婕妤。”武惠妃一面說一面不聲地斜睨了柳婕妤一眼,這才含笑看著稽首的司馬承禎,竟是深深襝衽行禮道,“家母從前便篤信道教,卻一直和宗主緣慳一面,此次不知家母有幸拜見否?”
司馬承禎尚不及回答,柳婕妤便搶著說道:“司馬宗主道門宗師,陛下誠心請來編纂道籍傳佈天下,正是李唐大幸,妾恭賀陛下。”
柳婕妤慣會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奉承天子,武惠妃又哪裡會不知道,此刻見李隆基面霽和微微頷首,目卻瞥向了自己,下微,分明是默許了自己的請求,見船隻已經備好了,便笑著說道:“太池上唯有太亭最爲清淨,陛下是打算在太亭上與司馬宗主談玄論道?”
“談玄論道有的是機會,只是今天風和日麗,朕有意和司馬道兄一覽太池上風。二位妃既然都來了,便一起登船吧。”
人老,這武惠妃和柳婕妤之間的那點較勁,司馬承禎哪裡看不出來。見李隆基竟是吩咐兩人一塊登船,他心裡固然暗自嘀咕,面上卻彷彿沒事人似的。今日進宮,他只帶了司馬黑雲隨行,此刻見其心無旁騖目不斜視扶著自己上船,他便生出了幾分老頑的脾氣,因悄聲在其耳畔低聲說道:“黑雲覺得這二位貴人,誰人更勝一籌?”
“主人翁……”司馬黑雲嚇了一跳,可見司馬承禎笑地衝著那彷彿連上船都無力的柳婕妤努了努時,他便只能著頭皮說道,“某眼拙,只覺得全都是人比花,看不出優劣……”
“你倒是多學會了幾個詞啊”本還想打趣這個心腹從者幾句,可見李隆基已經復又來到了自己面前,司馬承禎只得作罷,待隨之到了船頭,眼見這煙波浩渺,饒是他踏足過衆多名山大川,所覽名勝不計其數,此刻也不暗歎大明宮在一次又一次的修繕中越發彩奪目。而就在這時候,他只覺得耳畔傳來了一個的聲音。
“聞聽司馬宗主這幾年常在嵩山盤桓?對了,長安城中近來有一件事傳得沸沸揚揚,道是京兆杜十九郎昔日得司馬宗主提攜舉薦,拜嵩山士盧鴻門下。這杜十九郎得宗主相面,說是命中須克貴妻?”
柳婕妤此話一出,李隆基不眉頭一挑,而他後的武惠妃卻是仔仔細細留心著司馬承禎的臉。見老道神毫不變,反倒是其後那從者神有些不對勁,不心中一。然而,柳婕妤卻是搶在之前驚疑了一聲:“司馬宗主這從者面不忿,莫非是此言不實不?”
司馬黑雲見李隆基那犀利的目竟是看向了自己,不一顆心猛地一跳。然而,想到事先有人對他提點過的應對之道,平生也見過不大世面的他立時冷靜了下來,當即朗聲說道:“此言雖無不實,然則當年主人翁告誡杜十九郎時,本就是之語,縱使杜十九郎不得已告知於人,也該是極其的事,怎會一時間傳得沸沸揚揚?”
他彷彿沒看見柳婕妤臉一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隨即又強歡笑,又義憤填膺地說道:“主人翁鮮與人相面,再加上觀人法常被人斥之爲數,最是主人翁平日不肯示人的。只因杜十九郎乃親信晚輩,又事關將來妻室,人命關天,這才稍加點撥,如今如此傳揚出去,人人豈不是都將主人翁當是相士,又壞了杜十九郎姻緣?”
這一番話加上司馬黑雲那讓人挑不出任何病的表,頓時讓柳婕妤猶如吞了一顆苦果一般,竭盡全力方纔勉強沒有出破綻,偏偏此時武惠妃卻還訝異地說道:“我那時候聽楚國夫人進宮提起,就覺得此事突然流傳京華著實奇怪也不知道誰人與杜十九郎有仇,竟想讓他聲名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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