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接手之前尚心中惴惴,但頭一日下來,杜士儀便真正會到了郭荃在此次事上下了多工夫。他要做的只是檢查和彙總,其他事郭荃都已經替他做完了。

也就是說,這位倒黴的萬年尉在強自支撐著跑完萬年縣所轄各鄉各村,只剩下了一個掃尾工作時,卻倒在了距離終點線只有區區幾步的地方。倘若郭荃後臺深厚,剩下的事那些胥吏做完,也絕對可以差。

因而,宇文融給了他十天,他最後卻在五天之後準時把一應簿冊都送到了史臺南院。這一日大約也是京兆府下轄其他各縣割簿冊的時候,進進出出的縣尉很不,儘管杜士儀作爲資歷最淺年紀最輕的,並不認識這些其餘各縣的同僚,但卻架不住別人認識他。等候在南院一間直房的時候,他就只見無數道目在自己臉上上瞟,心中不又好氣又好笑。

這都是當了的人,那好奇心竟然和民間百姓差不多

也不知道宇文融是不知道他提早來了,還是要把長安萬年二縣放到最後,總而言之,就只見前頭藍田各縣的縣尉一個接一個地被召正廳稟報。同屬京兆府下轄,最也都是個畿縣尉,大多數人年富力強絕不超過三十五歲,出去見宇文融的時候多數躊躇滿志,可回來的時候有的喜氣洋洋,有的垂頭喪氣,卻是各不相同。當最後到杜士儀的時候,他又再次會了一次注目禮的滋味。

“宇文監察。”

時隔五日再見杜士儀,宇文融的臉上不更多了幾分玩味的表。外間那些縣尉,多數都是正九品,和他這個從八品的監察史相差無幾,但因爲他奉旨檢括推勾,這些人就得聽命行事,這便是職權之分天壤之別。所以剛剛哪怕他溫言嘉賞也好,疾言厲也好,這些人都不得不唯唯聽命,因爲這是今年朝廷除卻用兵之外最大的事,也是天子最重視的事

“杜府,我給了你十天期限,你今日來,莫非是簿冊已經齊全了？”

“是,請宇文監察過目。”

宇文融微微一挑眉,接過杜士儀遞上來的簿冊翻了幾頁,他那原本的漫不經心頓時一掃而空。仔仔細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足足花去了一刻鐘時間,他纔將簿冊一合,哈哈大笑道：“若是人人都像杜府這般一不茍,那此番天下檢括逃戶的難題便可迎刃而解這簿冊清晰明瞭,不愧是杜府,五日之便能彙總得這樣清晰分明,足可爲其餘各縣之楷模”

面對這樣的溢之詞,杜士儀早在意料之中,當下拱了拱手說道：“宇文監察,這貪天之功我若是昧下了,恐怕接下來實在無法心安。實話實說,之前經辦此事的郭府已經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條,只差最後抄錄彙總的功夫,卻難敵病魔,至今仍臥病在牀。倘若宇文監察不信,可以調閱那些原始簿冊。他今年便是萬年尉任期滿,所以對於這一樁任務異常用心,早在數月之前就已經有了病兆,他卻不肯丟下此事,整日奔波鄉里之間……”

宇文融聽得杜士儀細細解釋說郭荃早已病倒,卻是帶病持此事,還在杜士儀知道的況下拜託其幫忙瞞,他不想到了自己此前那十餘年間在最微末的小任上坎坷崎嶇的仕途,一時竟有些同。然而這種覺來得快卻也去得快,聽完了杜士儀解說完郭荃的用心,他瞇著眼睛一沉,隨即說道：“雖則如此,但如今京兆府各縣檢括逃戶之事暫時告一段落,縱使郭府此前確實兢兢業業,然則他既然病了不能履職,此事之功自然還是歸杜府,這是制度。至於他這一任滿吏部銓選何,我卻卑職小,縱知他勤勉,無法出言相助……”

這話還沒說完,杜士儀便輕咳了一聲,隨即長揖說道：“然則,我聽說宇文監察闢署了衆多判,若是郭府今歲要守選,不知能否簡拔他這樣的能員？”

宇文融登時心中一。五天之杜士儀能出這樣完備的逃戶簿冊,要說不是郭荃底子打得好,他也是不信的。這樣有能力而又勤的下屬,作爲主自然求之不得。想歸這麼想,他裡卻嘆道：“杜府說笑了,萬年尉何等清要,郭府來日銓注職,自然更進一步,何至於要求我區區一判？須知我這監察史,不過也才從八品,如今闢署的判,大多數都只掛九品職,那豈不是要委屈他了？”

知道宇文融這般說,心中恐怕正在權衡,杜士儀不得趁熱打鐵地說道：“宇文監察此番清查逃戶,誰都能看得見其中實績,聖人素來賞罰分明,升遷之喜想必也不遠了。郭府既爲能員,自然希長公正明允,自己能發揮其長。”

“哈哈哈”宇文融儘管不喜歡聽人空談,但並不代表他不聽人奉承,尤其是杜士儀這種在長安城中名聲赫赫的人。既然萬年縣廨出了一份令他滿意的答卷,而且杜士儀所言對他來說有利無害,他便慨然應允道,“倘使郭府真的願意,那我就從了此議便是能得如此勤懇於之人爲輔佐,亦是我宇文融之幸。不過,杜府,你如此人之,真是有君子之風啊”

“君子不奪人所好,自然更不能奪人之功。”

當杜士儀從宇文融辦事的正廳辭出來時,卻已經是將近午時了。因他耽誤的時間多,此前直房之中的那些縣尉多半都已經散去,而進進出出的流外胥吏們剛剛聽見堂上不時能傳來宇文融的笑聲,再加上此刻杜士儀神從容,都知道他剛剛在裡頭了褒獎而非責難,一時不歎爲觀止。

宇文融雖是驟貴,但在底層沉浮的時間太長,端的是不好糊弄這位杜府好本事

回了萬年縣廨向韋拯稟告了萬年縣逃戶簿冊已經呈,宇文融頗爲嘉賞之後,杜士儀便再次前去見郭荃。尚在舍之外,他就聽到裡頭傳來了一陣嚶嚶哭聲,這一驚可非同小可。當他也來不及讓人通報,匆匆就來到了正房門口的時候,卻正好見人打起了門簾。那一手挑著門簾的中年婦人雙目紅腫面容憔悴,看服打扮,不是郭荃的妻子吳氏還有誰？

“郭府的病……”

“啊……是杜府”吳氏先是一愣,隨即連忙襝衽施禮,等聽到杜士儀的問話,見其面錯愕,慌忙解釋道,“適才是妾無狀啼哭了兩聲,並非郭郎的病有什麼惡化。杜府還請,妾要去替郭郎煎藥了。”

虛驚一場的杜士儀長長舒了一口氣,等到進了屋子,又在一個婢的低頭引領下來到了最裡頭的郭荃病榻前,他見人已經聽到外間的靜,是坐了起來,他便連忙手阻止,又在榻前盤膝坐下,先將今日宇文融的嘉賞說了,見郭荃高興之後,卻又流出了一掩不住的憾,他便頷首示意那婢先行退避,隨後才告知了自己和宇文融接下來的一番話。

“杜賢弟,你真是……”郭荃一時頭哽咽,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剛剛屋中妻子的啼哭,正是因爲他這幾年萬年縣尉期間的俸祿職田俸料等等所得加在一塊,雖然頗爲不菲,可如今兩個兒子已經到了婚嫁之齡,要高攀宦之家,就得預備厚的聘禮以及其餘各項開銷,倘若他還要守選方纔能夠注,那呆在長安就更加不敷出。因而,杜士儀竟然爲他爭取到了宇文融的賞識,倘若今歲選不,就讓宇文融闢署他爲判,這簡直是給了他一條最好的後路

“謝謝…謝謝你,杜賢弟”郭荃使勁忍住眼眶中的酸,竟是隻能說出這麼幾個簡單的字來。等到杜士儀笑著安他好好養病,繼而便起離開,他不覺仰著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發現眼中已經滾出了眼淚。擡起手來胡了兩下,他才把腦袋伏在了自己雙手之間。

當初萬年縣試點了杜士儀第一,他並不是那麼公正無私,否則也不會把第一場帖經改十通其六方可試第二場,可杜士儀卻記著那舊。先是舍,再是此次的職司,然後又是在宇文融面前爲他言,這些人……不,這些分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雪中送炭

割了這突如其來的一樁事,接下來儘管檢括逃戶還有一些掃尾的工作,但這一日杜士儀卻可以得浮生半日閒,早些回宣坊私宅。當他策馬來到自家門口時,卻只見門前一個門丁喜笑開地上前說道：“郎君,娘子從樊川杜曲老宅過來了”

自從杜士儀仕之後,杜十三娘因還有課業,杜思溫特意爲請了琴師,再加上家中還有田產以及各種商事要理順,便暫時留在了樊川杜曲老宅之中。此刻聽說妹妹來了,杜士儀自然喜出外。一進二門,他就只見杜十三娘正在指揮人搬運行李,這一愣神之間,喜笑開的小丫頭便快步跑了過來。

“阿兄,老宅的事我都託付給十三兄了,接下來我就搬到這裡住”說到這裡,杜十三娘又眨了眨眼,笑地輕聲道,“這樣的話,阿兄若要鴻雁傳書,就多一個人選啦”

“你呀”杜士儀忍不住和從前一樣又要去小丫頭的腦袋,可見杜十三娘敏捷地退開一步,想起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他這才收回了手,卻是一本正經地說道,“回頭我就託付老叔公,先給你找個如意郎君,省得你閒逸致太多,天天打趣我這個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