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說和宋憬是多年老相識了,儘管明面上宋憬是得了姚崇的舉薦方纔繼任爲相,但如張說這般真正心裡明白的人都清楚,那不過是一個幌子,早在當初,宋憬便是簡在帝心的人。兩人都是當初還是太子的李隆基心腹,又一樣是先後被貶出京,一個在廣東,一個在嶺南,因而張說即便知道宋憬和姚崇舊日私不錯,卻一直把對方當友人,此刻自是談笑風生。待到書齋外頭伺候的書報說杜郎君已經到了的時候,他便笑著說道:“杜十九郎可是來了”
正好進屋的杜士儀聽到張說提到自己時這般熱絡的口氣,不心裡一突。好在他的心理素質向來不錯,在張說那笑的眼神之下,他連忙行禮,隨即又向宋憬躬見禮,卻是客氣而不失恭敬地稱了一聲宋開府。
“說之本來是要走了,結果你正好登門求見,他便又不肯走了。”宋憬直截了當地說出此節緣由,這才頷首說道,“你在萬年縣尉任上轉眼間便經歷了好幾件事,著實理得不錯。尤其是藍田縣主一案,佔住理又能深究到底,終究給了百姓一個待,亦是讓那些皇親國戚不敢胡作非爲。據我所知,年關將近,那些大安村的村民甚至有人打算供你的牌位。”
這前頭的誇獎也就罷了,這最後一句險些讓杜士儀滿頭大汗——人死了才供牌位,他眼下可還活得好好的再者,如此一來要是被史臺那些史抓了由頭彈劾一本,那就是無妄之災了。因而,他幾乎想都不想便立刻說道:“我是一片公心審案,他們這般大張旗鼓,那就把公義變私德了。所幸宋開府告訴我一聲,明日我就派人去大安村曉諭,若有人私設這等東西,立時讓他們燒了”
張說不啞然失笑:“各地州縣父母,若是能得百姓這般敬都甚爲難得,更何況萬年縣這樣的天子腳下?杜十九郎,你去年剛到幷州時,我還覺得你只不過是書生意氣,可你從幷州而幽州,最終不但懾服鐵勒,更是讓奚族得以平定揚名而歸,我方纔知道還是看輕了你。你這萬年尉任上才只半年,卻是經歷頗啊,也難怪政事堂中其他兩位相國提到你時,亦是嘖嘖稱讚。”
源乾曜和自己頗有些淵源,因而善意居多,可張嘉貞會稱讚他,那就是太打西邊出來了
腹誹歸腹誹,杜士儀在明面上還只能連番謙遜,自己來找宋憬本來想提的事立時拋在了腦後。等到依宋憬之言坐,又打疊神應付了張說東一個西一個讓人時時刻刻不得不繃神經的問題,他正尋思自己是不是找個藉口告辭算了,突然就聽得張說開口說道:“杜十九郎,如果我沒記錯,等過了年,你便是十九了吧?想當初廣平兄雖和你相同的年紀進士及第,可釋褐之時,也不過上黨尉,再轉王屋主簿,相形之下,你卻比廣平兄當年更勝一籌。”
這樣的比較,要是在那些心眼不大的高聽在耳中,必然極其不順耳,但宋憬卻欣然點頭道:“荀子曰,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足可見後輩更勝前輩,本就不足爲奇。遙想我當年弱冠之時,尚只有一肚子耿介,杜十九郎除卻耿介之外卻還有滿腹壑,卻是不易。”
如此盛讚,倘若宋憬只是對自己說,而沒有外人在場,杜士儀必然在謙遜的同時還會小小自鳴得意,可眼下旁邊還杵著一個張說,他哪裡敢自認滿腹壑。可還不等他趕辭謝這樣的高評價,張說突然開口問道:“對了,杜十九郎你如今固然赫赫有名,卻不聞表字傳世,莫非你還不曾起表字麼?”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杜士儀爲之一愣。男子冠而加字,在杜思溫的授意下,他的冠禮在釋褐正式任萬年尉之前,並沒有驚很多人,杜思溫只是請了杜氏族老若於,低調而不失隆重地辦完了。至於表字,更因爲人人都稱他一聲杜郎君或是杜十九郎,倒是有機會別人稱呼表字,因而除卻寥寥數人,竟是幾乎沒機會傳開來,卻不想此刻竟會被張說這個沒打過幾次道的新晉宰相問起。
“張相國……”
“若真的沒有,何妨讓我和廣平兄給你參詳一個?”
見張說興致盎然,彷彿立時就要拉上宋憬給自己起一個表字,杜士儀連忙起長揖謝道:“多謝張相國意,然則我的表字有流傳,是因爲之前冠禮辦得並不鋪張,再加上有人稱。當初冠禮只是杜氏族人與會,表字亦是朱坡京兆公親賜,名曰君禮。君子之君,禮節之禮。”
“士者,君子之意。儀者,度也,禮也。杜君禮……不愧是朱坡京兆公,這表字起得果然雋永。”宋憬卻毫不以爲意,輕輕捋著鬍鬚連連點頭,又滿臉期許地說道,“杜十九郎,如此字,你千萬不可辜負了。”
張說本是心底有些思量,此刻聽杜士儀提到冠禮,他方纔醒悟到杜士儀既然已經仕,自然不可能拖著冠禮到二十歲再行,已有表字並不奇怪。事既不,他也不至於強求,當即亦是含笑說道:“廣平兄說得沒錯,杜十九郎無論名字還是表字,全都是字嘉字,足可見長輩期。只不過如今以他的名聲經歷,也不負這般期。我今日雖日間休沐,晚間卻還要政事堂值,這就先告辭了。廣平兄還請千萬保重這有用之,須知聖人見我等時,言談之間常有問起你,異日必然還有用你之時。”
“那是自然,這兩年,我也沒有真的閒著。”
宋憬淡然一笑,等到和杜士儀一同送了張說出去,返回書齋的路上,他便若有所思地問道:“你今日來,可本來是有事對我說?”
“宋開府慧眼如炬。”知道宋憬就是這般直截了當的子,杜士儀也不賣關子,沉片刻就低聲問道,“敢問宋開府當年挑了肆天下的惡錢下手,那時候可曾想到若有差池的後果?”
“想過。然則惡錢氾濫百姓苦之,爲宰相,既然明知,則不可不爲。”宋憬連眉頭都沒一下,就彷彿說著一件極其稀鬆平常的事,“那些王侯公卿已經富甲天下,卻還不知滿足與民爭利,倘若不加以遏制,即便天下昇平,久而久之基就會爛了。而大唐至開國至今,已經時日太久了,爛了的子不止這一,若不能一一小心挖除,只會殃及更多好的地方。只不過,我那時候行事確實太之過急了些,以至於險些釀大變。所以歸究底,還是我用人不得法,不能察所用員的能力和品行。”
面對宋憬這種客觀的態度,杜士儀不肅然起敬。後世人提到大唐名相,前必稱房杜,後必稱姚宋,只因房杜聯手,故而有貞觀之治;姚宋接力,故而有開元盛世。然則房玄齡和姚崇都是八面玲瓏的圓之人,相形之下,杜如晦更善於斷,而宋憬則在於直。
“你難不又在想什麼得罪人的事?你前次在吏部關試時言道書判只重文采不重時務,此事我已建言,朝中有不員附議,雖未見能立時有所改善,卻對後輩不無裨益。如今你若有什麼想法,儘管提出來便是。若是值得做的,我便與你再參詳參詳;若是錯的,那你也可以知道錯在何。”
這等實事求是的態度讓杜士儀忍不住笑了起來。等到重新進了書齋座,他就對宋憬肅手一揖道:“正如宋開府之前所言,如今去大唐開國已經時日久遠,當年合適的制度,如今卻已經不再合適。就比如國初地廣人稀,因而永業田和口分田總計百畝,可以惠及每一個百姓,而府兵備兵械隨時應徵戰,以戰功獎田土和勳級,更可惠及子孫出仕,可現如今,一丁年非但分不到百畝田土,卻要承擔和百畝地相同的租庸調,再加上攤逃之故,因而逃戶越來越多,兵役乏人,附庸王侯公卿之下的不計其數,宋開府以爲然否?”
如此境況,宋憬爲昔日的宰相,怎會不知?沉默片刻,他便點了點頭道:“然。”
“之所以均田制如今已經幾近瓦解,便是因爲田土實則不買賣。而租庸調是以丁口計,然則如今既然沒有那麼多田地,以丁口計租稅勞役,不如以田畝計賦稅,而以財帛募兵守疆土。”
宋憬不有些驚異地看著面前的弱冠年,目炯炯地問道:“你雖署理過萬年縣廨戶曹,然則時間不長,緣何會想起此節?”
“從前在嵩山遭遇蝗災時,我就想過此事,後來觀風北地,在雲州見逃戶竟蝸居於雲州廢城,就更是心有慼慼然。今天來見宋開府的,起因只在於舍妹從東都來,談及路遇殍事,一時心有所。”
“此法你並不是第一個提出的,然而卻決計是所有建言者中最年輕的那個。”
宋憬輕輕搖了搖頭,隨即沉聲說道,“茲事大,你如今職太過卑微。且把此事再行梳理,等廓齊全了,再做打算。此事若真的要做,遠比宇文融眼下的括田括戶更得罪人,也遠比我當年惡錢更難推行先把該想的細節想完全,然後再暗自留意能用的人,斷然再不能犯當年我犯的錯今日這番話,只在你我,切不可對其他人提起。如今政事堂的三人之中,源乾曜雖則推薦了宇文融,但骨子裡卻不喜太大的變革;張說之這個人,喜好文學之士,你固然可以輕鬆投他所好,但要涉足實務卻難;至於張嘉貞……他太剛愎了,否則也不會因爲重苗氏子就看輕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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