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巡幸,朝中雖有不文武隨行,但留守長安的更多,如裴寧這樣的集賢殿校書郎,便不可能跟著過來,苗含和韋禮王翰那三個校書郎或是正字亦然。相形之下,拾補闕這樣的諫臣,監察史殿中侍史之類的言,卻幾乎都在伴駕隨行之列,何清要不問自知。
王容對杜十三娘提到的那一座宅院,杜士儀隔日就帶著崔儉玄去看了,發現果然屋宇整齊雅潔,左右不是朝便是東都本地的書香門第,他當即毫不猶豫地命人知會了南市千寶閣,須臾便定下了賃約,以一年八十貫,幾乎相當於時價三分之二的價錢賃下了這座居所。
左拾的俸錢和萬年尉監察史相當,都是兩萬五千錢,也就是二十五貫一個月,再加上職田給的粟米,派的庶僕,俸料錢,這點賃房的開銷倒也支撐得起,更何況他原本就手頭頗。把佈置屋子的事全都撂給了杜十三娘,他不得前往宮中的尚書省吏部辦理上任事宜。
和其餘署全都設在皇城中不同,左拾和左補闕屬於門下省,右拾和右補闕屬於中書省,全都在宮城之當值。上任伊始,杜士儀的第一件事便是前往門下省拜見頂頭大上司侍中源乾曜。
門下省在宮乾元殿之東,挨著弘文館,和乾元殿之西的中書省正好一東一西遙相呼應。想當年政事堂一直都設在門下省,門下省長侍中自然便蓋過中書省長中書令一籌,而自從中宗年間政事堂移至中書省之後,門下省的主導地位便漸漸鬆。現如今任侍中的源乾曜更是衆所周知的老好人,門下省自然大多數時候也是一團和氣,鮮和中書省的員爭風。
“杜十九郎,拾的職責是供奉諷諫,扈從乘輿,這些想來你都知道了。日後旦夕侍上,和同僚之間也需留心些。”說到這裡,源乾曜的臉上更是笑得燦爛,“你文采斐然,做事於,日後行文之事自然免不了偏重。而連宋開府那樣的忠直之人,對你也多有激賞,爲諫臣想來也會如魚得水。唯有你從前不曾經歷早朝,日後切記不要耽誤時辰,爲近臣,這是最要的。”
源乾曜提醒杜士儀的是早朝,等到杜士儀往見剛剛擢升黃門侍郎的裴璀時,裴璀提醒的竟同樣也是上朝。心中納悶的他仔細一想,這才意識到自己雖則在當年考進士科之前金殿面聖,但之後並無資格參加朝會,倒是紫宸殿中見過兩次天子,對於這常朝的禮儀著實生疏。儘管時人將日日朝參當難得的榮耀,可他對於磕頭應聲蟲著實沒有太大興趣,奈何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他不得不向裴璀虛心討教,記了儀程之後方纔告退。
門下省流有品級的員約三四十人,其餘都是流外的吏員。侍中和黃門侍郎這樣高品的並不滿員,侍中兩員,只有源乾曜一人;黃門侍郎兩員,也只有裴璀一人。至於其下的左散騎常侍、左諫議大夫、給事中、左補闕和左拾、錄事和主事也都是有的滿員有的缺額,這些便算是杜士儀的上司和同僚下屬。至於門下典儀,歷來都是流外員的職,士人有染指,因而引路的書令史只帶著他在門口晃了一圈解說兩句就算完了。即便如此,上司同僚這一圈見下來,杜士儀這一天的時間幾乎化作烏有,唯一的便是,他直接能管的人比從前在萬年縣廨更。
源乾曜更多的時間要理政事堂的事務,因而門下省自己的事務主要是裴璀代管。杜士儀從他那兒接手的只有撥過來的一個令史,兩個書令史,餘者就一個都沒了。而整個門下省從員到吏員,就沒有比他更年輕的人。令史肖鈺已經四十有四,兩個書令史亦是年過三旬,往他面前一站,那種歲月的滄桑撲面而來,和宮中這座極年頭的門下省署一塊,讓他深刻領會到了什麼是源遠流長的歷史。
從前在萬年縣廨中,萬年尉總共六員,爲了六曹的分配問題明爭暗鬥不斷;而如今他升任門下省左拾,正員五人,員外置供奉三人,也就是總共八個人。當初空出來的這正員左拾,三個員外再加上外頭無數人盯著這一空缺,卻不想杜士儀從天而降將其收囊中,那三個供奉自然全都是心中憤憤。然則相比監察史裡行,左拾供奉在俸錢料錢庶僕職田等等全都和正員並無差別,只一個名頭,三人也只得把這憋屈吞回了腹中。
而四個正員每一個都歷經了兩任甚至三任,最年輕的三十一歲,最年長的四十二歲,相較之下,仕尚不滿一年的杜士儀資格得能掐出水來。等到杜士儀見過所有人回到了直房,他們便公推了年紀最大的左拾竇先過來。
看上去四平八穩相貌清奇的竇先和杜士儀說了兩句客套話之後,便含笑說道:“早聽說杜十九郎文筆雅麗風骨清奇,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論理你剛剛上任,先應悉外,再履行諫之職,然則正好有士上書,時質疑我等位卑卻日日得侍君前,未見重諫之,而見輕士之心。兼且拾補闕之職全都是古來未有,既有左右諫議大夫,又有史臺,何必留我等虛應故事,故而源相國授意我等擬文一篇加以駁斥,我等思來想去卻一直沒有筆。今番杜十九郎既是備位左拾,不若爲我等解決了這一困厄如何?”
門下省地方雖不小,然則源乾曜一個人佔去了正堂後頭最好的地方,裴璀是東邊小院,其他人也都是按照職各佔一地,如左拾便是正員和員外分兩邊各五間廊房作爲直房,眼前的竇先和其他三人今後很長一段時日之,都得和杜士儀擡頭不見低頭見。於是,杜士儀掃了一眼其他人,見書案之後的他們全都是點頭贊同,彷彿自己是最合適人選的心,他不笑了起來。
“既如此,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杜士儀答應得爽快,竇先等人自然全都表了一番謝意。而斟酌這麼一篇文章,就不如杜士儀口頭答應這般爽快了。他如今已經搬出了永坊崔宅,而崔泰之也已經回來住,他就不好立時登門相借藏書。次日一大清早,他踩著滿天星斗到天津橋前準備等候上朝,見這常朝日在外等候的員三三兩兩相互閒話聊天,他卻是放眼其中無人相識,一時索低頭沉昨日不得不應下的這篇文章。正思量間,他就只聽得有人了自己一聲。
“杜十九郎。”
擡頭見是一個面貌陌生的長者,他不微微一愣,卻只見這長者笑道:“十四郎多次提到你,想不到他纔剛剛授,你卻已經曆第二任了。拾乃是諫,你需得用心纔是。”
所謂十四郎,杜士儀識的人中就只有一個韋禮,因而他立刻便意識到,用這種口氣提到韋禮的,多半是其嫡親伯父史大夫韋抗。因而,他不得用恭敬有禮的態度謝了教誨,眼見得端門前頭傳來了諸相公宮,諸郎宮等諸如此類的傳唱聲,他便找到了竇先等人的位置。
好在今日不是朔大朝,不用由那比大明宮含元殿更巍峨壯闊的龍首道,上那武則天當初引以爲傲的明堂,也就是如今的宮乾元殿,這折騰也一些。在寒風中殿朝參,前前後後約一個時辰多一些,朝會終於到了末尾,接下來扈從皇帝離去,廊下賜食,熱湯熱餅管飽,再加上門下省就在左近,他頂著風回到直房的時候,總算是上還有些熱乎氣。
一想到接下來每天都要經如此折騰,他忍不住打心裡生出了幾分畏懼。然而,如今是別人都恨不得能夠日日上朝常見天,他這話對誰都沒說,只能在心裡嘀咕嘀咕算完。而更加重要的是,他的手頭還著一篇被“寄予厚”的文章。如此幾日下來,竟還是姜度不知道從哪兒得了消息,直截了當往他在觀德坊的私宅送了好些自從武后設立拾補闕之職開始,歷任這些職的名人奏疏抄本,也不知道從何得來。
左拾的職責,他曾經仔仔細細地研究過,王容又轉達過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的評判,再加上這一兩日他啃的奏疏,他心中已經有了一點底子。這一職是武后年間方纔開始有的,出任的那些前輩們除了有陳子昂這樣的著名詩人,也有張九齡這樣的文人雅士,因而對於文辭雅麗的要求極高,竇先等人辭之以文采不夠,不過是一個託詞,想考較考較他纔是真的。正因爲如此,容不得半點馬虎。
磨墨良久,他方纔取筆蘸墨,攤開一張小紙箋,落下了最初的幾行字。
“左右拾補闕,爲則天皇后當年所置,日日得侍君前。因名及義,天子近臣,於駕前供奉諷諫,拾補闕。凡朝廷政令,措置舉事,若有不便於時,有不合於道者,小則上封,大則廷諍。”
這是關於拾的職責所在,他頓了一頓,這才繼續寫道:“其選尤重,其秩卻卑。然重選卑秩,非見輕士,而見重諫也大凡人之常,位高則貪位,貴則惜。貪位則合衆議而不言,惜則茍容上峰而不諫,此必然之理也。故拾之置,所以卑其秩者,使位未足貪,未足惜也。所以重其選者,使上不忍負君恩,下不忍負民心也。”
覺得這番話已經差不多了,他不免擱下筆思量如何展開結語,突然眼睛一亮,當即筆疾書將腰腹到結語一氣呵。短短二百餘字從頭到尾看下來,他隨手改了幾個不妥的字,繼而謄抄好了,等其墨跡晾於便欣然拿著站起送到了竇先跟前。
“竇兄,前幾日所囑之文已,請君評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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