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姜氏歷經千餘年經久不衰,至唐亦爲名門族。姜皎祖父國公姜行本陪葬昭陵,本非長房嫡脈的姜皎最初不過尚奉,卻因爲和尚在藩邸的李隆基一見如故,因而李隆基即位之後便一再加,又因除竇懷貞有功,於是更加寵遇。

一次又一次的際遇,讓姜家門庭顯赫,阿諛奉承者趨之若鶩。尤其是姜皎之弟姜晦從史中丞轉吏部侍郎掌握銓選大權之後,姜宅門檻都幾乎被人踏破了。這些年雖則稍遜,可姜晦這宗正卿畢竟仍屬高。

然而,短短兩三天之,曾經門庭若市的姜家卻變了別人避如蛇蠍的地方。爲了能夠找到替姜皎說的人,姜度這個當兒子的固然四奔走,姜晦作爲弟弟,更知道什麼是皮之不存將安附焉,幾乎把所有想得到的人都拜訪遍了。餘者如李林甫這樣的晚輩子侄,劉承祖這樣素來相善的員,自也設法四方求助。

可是,那些曾經笑臉相迎的人如今多半都關上了門,數肯開門迎客的也都愁眉苦臉表示無可設法,寥寥幾個答應幫忙的,卻都提出應該去說如今居侍中貴爲宰相的源乾曜。

“源乾曜那個老狐貍,虧得阿兄從前不餘力地舉薦他”

姜晦咬牙切齒地突出了這麼一句話,外頭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跟著一個從者竟是不顧規矩直奔了進來,徑直跪坐在姜晦和姜度面前,氣吁吁地說道：“宮中出消息了,說是定了郎主……定了郎主杖刑流配嶺南。”

此話一出,姜晦就覺到渾力氣彷彿一下子於了一般,竟是癱坐在地一句話都說不出口。還是姜度猛然間提起神,上前一把撈起那從者的領子,聲俱厲地質問道：“就沒有一個人替阿爺說一句公道話？”

“沒…”那從者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見姜度的眸子彷彿要擇人而噬,他想起自己聽到的那個傳聞,慌忙又開口道,“聽說門下省左拾杜士儀以依律不合,封還了中書省擬定的制書”

姜度登時愣住了,他怔怔鬆開了手,沉默了好一陣子方纔嘿然笑道：“好,好阿爺平日裡舉薦這個舉薦那個,也算結好無數,結果到頭來,他看人還不如我我與杜十九不過是因爲一場事故結下了不解之緣,也沒幫過他多忙,他卻還知道直言,可那些個朝中大臣,平日裡無數好話,關鍵時刻一個個都躲了沒影,什麼清正剛直,關鍵時刻就沒有一個靠得住的”

儘管最初萬念俱灰,可聽到這些話,姜晦也不打起了神問道：“那如今結果如何？”

“尚不清楚,我這就再去打探”

等到那從者慌忙轉奔了出去,姜晦方纔疲憊地對姜度說道：“四郎,九郎還小,我家裡那幾個更是不。杜十九郎即便仗義執言,可他卑職小,恐怕反而激起聖怒,不能指太多。我這職是因爲阿兄而來,這次必然保不住,可平日裡那些阿諛阿兄,如今卻都想撇清的傢伙,我也饒不過他們你不要再去奔走了,事到如今,聖心如何已經很清楚,不要再作無謂的犧牲究其本,阿兄阿嫂都不該涉宮闈事那麼深”

姜度雖深有同,可此時再說這些也沒用了,他只能看著叔父對他頷首之後站起出了屋子。即便知道姜晦歷史中丞和吏部侍郎固然有父親相助之故,卻也有相應手段,那些往日承太多卻不肯相應的,除卻源乾曜這樣的地位搖不得,其他人叔父必然會讓他們各有報應,可姜度卻只覺得心頭彷彿了一塊巨石。枯坐屋許久,想到母親楊氏不起那樣的打擊病倒在牀,他忍不住長嘆一聲把頭埋了雙手之間。

富貴閒人……阿爺要是肯當一個富貴閒人就好了那樣的話,家中子弟固然不得位居重臣,可等到如今不過牙牙學語的小弟姜慶初長大了,亦或是再等到下一輩,未必沒有躋朝堂躍居前列的機會

“郎君,郎君”渾渾噩噩的姜度在一陣搖晃中驚醒過來,見側是自己的心腹從者,他不惱火地喝道,“又是什麼事？莫非張嘉貞一日都等不起,立時便要對阿爺手？”

“不是……郎君,聽說杜郎君因爲迴護郎主,被張相國奏以妄議國事,罷左拾,出爲衡州司戶參軍。”

“什麼”

姜度一骨碌爬起來,待要往外走時,他陡然之間想起自己再也不是聲勢赫的楚國公之子,別人再不會看他臉爲他奔走,如今之際更是什麼忙都幫不上,他不頹然站住了。把馬球賽的種種託付給崔儉玄,是因爲他知道崔儉玄是講義氣的人,倘若他也因爲父親而牽連,崔儉玄決計會照顧他的家人,而且杜士儀也會因此記得舊日分。誰曾想到,杜士儀比他想象中做的更多,而且還了牽連

“郎君……”

“把杜十九郎封還制書時的書判設法抄出來,不論花多錢然後…”姜度把心一橫,一字一句地說道,“將這些宣揚出去”

當杜士儀在門下省向留守的另一員左拾供奉割清楚了手頭的事務,從宮中出來,再一次經由星津橋天津橋黃道橋這天津三橋,踏上了定鼎門大街的時候,他心裡別有一番不同的滋味。一路回到了觀德坊私宅,他在門口下馬時便察覺到幾個上前迎接的部曲臉不對,不等他問什麼,陡然之間就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低低的喚聲。

“阿兄”

擡起頭看見是杜十三娘,又發現的雙眼紅腫,好似大哭過一場,杜士儀陡然神一。可是,當杜十三娘快步上來說出了第一句話,他方纔知道是自己想岔了,但繼而便生出了深深的疚。

“阿兄,平安回來就好”杜十三娘想到玉真公主命人傳信來時自己的震驚和驚惶,此刻忍不住使勁吸了吸鼻子,這才竭力用最平靜的聲音說道,“我不在乎阿兄是運亨通青雲直上,還是因直言被貶,總而言之,阿兄去哪兒,我就跟去哪兒”

“傻丫頭”杜士儀地吐出這三個字,卻是出手來在妹妹的肩頭重重了,這才強笑道,“都要嫁人的人了,還說這些傻話？”

“阿兄,我是認真的”

不等杜十三娘說完,杜士儀便出一手指在的脣前輕輕一點,旋即淡淡地說道：“別在外頭嚷嚷這些了,讓人聽見,還以爲家裡出了什麼大事。”

他一邊說一邊環視左右,卻是含笑說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不過一時小挫而已,你們也無需掛心。公道在人心,我不過做了我該做的事。”

此行跟隨的部曲,多數是崔家送給杜士儀的人,跟著他出生死,經歷頗多,雖得知了主人被貶,但都不曾萌生異心。此刻見杜十三娘都如此說,劉墨便第一個說道：“郎君忠直重,人盡皆知。今日即便因言獲罪,可就如郎君所言,公道正義在人心,士林之中自會褒揚郎君直言義舉”

其他人齊聲附和,杜士儀欣然點頭,拉著杜十三娘便進去了。直到他們在視線中消失,劉墨方纔大步走到一直沒吭聲的赤畢面前,不解地問道：“赤畢大兄,你怎的什麼都不說？”

“郎君是聰明人,不至於一味忠直,卻拿蛋石頭。”赤畢用極低的聲音說出了這句話,見劉墨悚然容,他方纔輕聲嘆道,“我聽說,張嘉貞張相國想要藉此機會把姜皎黨羽一網打盡,也想借機清算除掉幾個源相國的左膀右臂。郎君作爲他素來不想看到的人,又和姜四郎頗有,本就在清除之列。所以,郎君這是不進則退,不但是爲姜皎陳,亦是自保大計”

赤畢對劉墨所說的話,杜士儀也用類似的意思對杜十三娘解釋了一遍。這幾年苦學經史的杜十三娘自然能夠領悟此中道理,即便如此,那種危機和兇險卻也讓不得不咬了牙關。良久,還是囁嚅說道：“阿兄,還是我陪著你一塊去衡州……”

“聖人在氣頭上,我卻還如此直言,自不是爲了自求貶嶺南惡,這才封還制書的。”杜士儀沒好氣地再次敲了敲杜十三孃的腦袋,這才搖了搖頭,“前大理寺卿李朝遇到中宗皇帝那樣的昏君,又是武三思當政,本因忤旨貶嶺南惡,可宰相卻不得不因爲他忠直清正而上書求,最終遷聞喜令,你阿兄雖則遠不如李朝,可自信那封還制書行得正做得直,不至於無人說話……”

“可真要無人說話呢？”

見杜十三娘不依不饒,杜士儀忍不住打趣道：“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阿兄”

兄長都這個份上了,還有興趣開玩笑,杜十三娘登時爲之氣結,可原本愁腸百結的心卻疏解了許多。一再追問了杜士儀可有把握,聽他輕聲剖析利害,越聽越覺得阿兄並非衝行事,懸著的心終於稍稍放下。可是,當聽得杜士儀讓儘快預備行裝,三兩日就會做出離開前往上任的態度,不又覺得揪心了起來。

萬一假戲真做怎麼辦？

正如此想,突然只聽得外頭傳來了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杜十九,杜十九你怎麼回事我就考了個河南府試,怎會一下子這樣七八糟的？”

眼看崔儉玄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滿臉氣咻咻的表,杜士儀忍不住輕輕拍了拍額頭。纔剛費盡脣舌對妹妹解釋了一遍,如今可好,還要再解釋一遍,那時候崔十一這顆炭必然就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