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流守著興慶殿,但實際上,裴寬這個左相如今基本上所有政務一肩扛,吳王李祗爲宗正卿也是事務繁忙,尤其是目前尚有廣平王妃崔氏母子三人先後“橫死”一事要追查,最終,真正在興慶殿中等待李隆基嚥下最後一口氣的人,只有擔著右相名義卻閒得沒事幹的杜士儀。
當然,還得加上裴寬和李祗先後離去之後,被杜士儀召殿中的僕固懷恩。
“原以爲回來之後興許還能轟轟烈烈打一仗,沒想到竟然都是這些糟心事!”
僕固懷恩是縱橫沙場的名將,打仗勇當先,也不是沒見過爭權奪利的腥風雨,旁的不說,漠北僕固部以及夏州僕固部中,因爲他那野心的父親乙李啜拔,也不是沒有掀起過大風大浪。可他何曾看過嫡親兄弟子侄之間,用上了從投毒到放火這些卑劣手段,甚至還不惜刺激臥病不起的父親,促其早死!抱怨了一句後,他又很不得勁地問道:“大帥,咱們什麼時候能回漠北去?”
“怎麼,想念安北牙帳城了?”
“那裡天藍水清,草木繁盛,牛羊羣,子民淳樸,要打要殺全都會明著來,哪像這長安城中殺人不見,不是謀陷害,就是暗箭傷人?”僕固懷恩生在水草的夏州綠洲,長於朔方軍中,名於狼山一役,以及安北大都護府北遷之後的一場場應戰,豪闊疏朗是他人生的主旋律,縱使和同僚下屬偶爾也有些小齟齬不痛快,比如和李弼,但這卻無損於他的格調。所以,他很快就懇切地吐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話。
“只要大帥點頭,回到安北牙帳城後,我便提槍四戰,葛邏祿、突騎施、黠戛斯,誰若敢擋我便斬於馬下,屆時爲大帥一統漠北,和大唐分南北而治!”
什麼做豪氣沖天,杜士儀算是見識到了。不論怎麼說,這都是在大唐都城長安興慶宮興慶殿中,可稱得上中樞的中樞,僕固懷恩卻在此大放厥詞要和大唐分治天下,而這裡除卻一個正在走向死亡的大唐天子李隆基,還有幾個宮人宦。只看這些人魂飛魄散的模樣,他就知道,僕固懷恩這番話對他們來說是多大的衝擊。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一會兒方纔停了下來。
“懷恩啊懷恩,幸虧沒讓你回京當什麼十六衛大將軍,否則你不是悶死,就是死於人之手。”
他衝著那幾個彷彿覺得一隻腳已經死亡的宦宮人掃了一眼,這才淡淡地說道:“若是我日後在外聽到僕固將軍這隨口戲言,格殺勿論。退下吧。”
杜士儀知道僕固懷恩當著外人之面說這話是何用意,因此也沒有多殺心。見一干人等戰戰兢兢伏地行禮過後,慌慌張張魚貫而出,他方纔來到了榻邊上。他也不去看李隆基是醒著還是仍在昏睡,自己先在踏板上坐了下來,隨即拍了拍邊的空地,示意僕固懷恩就這樣挨著自己坐下。
“程千里多半會藉著此次勝局,請辭河東節度使一職。至於子儀,他似乎也打算留京,由渾釋之接掌朔方。我雖勸過他們,但未必能勸住他們的決意。”
在這興慶殿中漫談接下來的諸鎮人事,僕固懷恩卻沒有半點不自然。只是,杜士儀說出的這兩個消息,讓他很有些意外。他和郭子儀既是至,又是兒親家,從沒想過郭子儀竟然會放棄朔方本之地回京。而在河北和程千里共事期間,他對這位膽子賊大的勇將亦是頗爲契合,亦是沒料到程千里竟會有意請辭河東節度使!他不知道這會兒是該開口罵娘,還是該說別的什麼,只能苦惱地抓了抓頭髮。
“你若回安北牙帳城,我便舉薦奇駿節度河東。你若屬意河東,我便舉薦奇駿坐鎮安北。你二選一吧。”
河東岢嵐軍距離夏州僕固部不過一州之隔,到長安快馬加鞭亦不過數日路程,然而安北牙帳城卻在漠北,回一趟中原路途遙遠。僕固懷恩思前想後,最終卻是輕舒一口氣道:“安祿山這一番叛,我一個鐵勒人去節度河東,花幾倍的力氣還可能不討好,我還是回安北牙帳城!張長史追隨大帥這麼多年,又曾經任過河東節度掌書記,他出鎮河東比我合適。大帥若是覺得他獨木難支,我把李弼調回來輔佐他!”
“你還不如明說,你和弼的子不合,擔心我若是不在,你二人會打起來!”杜士儀打趣了一句,見僕固懷恩訕訕一笑,赫然默認了自己這說法,他就點了點頭,“把你長子僕固瑒調去河東輔佐奇駿,至於弼若是調回來,我需他彈那些河北叛將。再說,他是契丹人,他父親李楷至今還聲震契丹,在幽燕比在河東更合適。”
話雖如此,僕固懷恩仍是有些不死心:“大帥,我剛剛當著他們說的南北而治並不是空話,雖說這次爲了平叛,調了安北牙帳城和同羅僕固二部的衆多軍力,可只看安北牙帳城至今屹立不倒,無人敢犯,就可知大帥在塞外的威!大帥登高一呼,君臨漠北,這絕不是難事,而且必定衆所歸!”
“我知道你國學不錯,語用得也好,不用在我面前賣弄。”杜士儀哂然一笑,回頭看了一眼榻上一不的李隆基,見其雖說眼睛閉,但依稀能夠看到眼皮在微微,顯然已經聽到了他和僕固懷恩的對話,他也不在意,回過頭後就繼續說道,“漠北基業雖是我一手奠定,但那裡和中原不同,各部有不同的風土人,不可能合而爲一共治,我也不稀罕一個大汗的虛名。更重要的是,對我來說,那裡已經沒有挑戰了,你這個勇將反而大有可爲。”
僕固懷恩頓時有些失。他也跟著看了一眼天子,心中思量著苑那六千兵馬如果能夠聽從自己指揮,李隆基一死就殺出宮去,把十六王宅之中的皇族全都清洗乾淨,到那時候杜士儀黃袍加,這樣會有多功的可能。可他還沒想到最後,就只聽得叮的一聲,低頭一看,卻發現是杜士儀一指頭彈在他懷裡的金盔上。
“好了,別胡思想,派人去一趟政事堂,替我知會一聲裴相,高仙芝既然回來了,獻俘獻捷之事拖到新君登基再辦不遲,但先給我把杜廣元調回長安來。”
見僕固懷恩去了,杜士儀方纔嘆了一口氣。之所以不能隨隨便便篡唐自立,還有一個重大原因,那就是南方的巨大空白,他從前不是不想染指和兵權同樣重要的財賦,可出於實力至上原則,只能先抓兵權,放掉江淮財賦,但今後就不一樣了!同時,王李珙的死,郭子儀和程千里的留京,崔五娘和固安公主的離開,這些消息都會漸次傳開,所有的因素都會被人掰碎了思量,足以讓這場看似公正的賢王推舉往某個深淵的方向不停地落下去。
“陛下大可放心,縱使你去了,大唐一時半會還是在的。”杜士儀了個懶腰站起來,隨即頭也不回地說道,“宗室王孫,絕不會亡於杜氏之手!”
李隆基茫然睜開眼睛,卻已經無法扭脖子,只能依稀看見杜士儀的背影。儘管他的腦子已經不若從前那樣靈敏,可他當了幾十年天子,又豈會真的安心?他聽得出杜士儀的弦外之音,宗室王孫,只會亡於李唐皇族自己之手,就如同他殺了自己的好幾個兒子和孫子一樣!杜士儀這看似公平的推舉之法,卻讓近乎每一個皇子都參與到了這場爭鬥,即便未必人人手中染,可只要沾了這份參與過的因果,得到過大臣的推舉,異日新君的心裡便會多一刺。
最重要的是,每一個候選的宗室都無法確定,某些信誓旦旦擁護自己的大臣是否真的投下了那一票!疑忌的種子從種下開始,就無法解除。
杜士儀,爾真是天下第一****!
李隆基的突然劇烈抖了起來,巨大的痛苦從心靈席捲到了四肢百骸,到最後完全把他整個人給吞沒了下去。他貴爲天子,富有四海,妃妾無數,兒羣,可最終在這臨到終了的這一日,陪伴在邊的,竟然是他曾經認爲可玩弄於指掌之上的臣子,如今刻骨銘心的仇人!他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面前這個人,可那些蜂擁進殿的醫,那些宦和宮人,卻把杜士儀給擋在了後,讓他無法再看清那張即使下了九幽黃泉也要記在心裡的臉。
一聲呼喊把外間等候的醫等人都了進來,杜士儀自己卻已經悄然退到了大殿門口。
他曾經親眼見證了開元盛世,曾經親眼見證了開元天寶之的羣魔舞,也曾經見證了安祿山兵出漁,席捲河北河,直關中的鐵蹄軍威,更曾經親自領兵,將這一場本該肆天下八年的兵災平息了下去。而現在,他便要見證曾經自詡功業直追太宗李世民的李隆基之死。只不過這一世,李隆基不會再過上幾年太上皇的淒冷生涯,亦不會因爲李亨而得到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這個諡號,而被後世因避諱康熙而稱爲唐明皇!
世間再無唐明皇!
ps:此章吾之所^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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