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已有吏守在門口,那人看見何昭君就拱手道:“安君來了,吳大將軍吩咐過的,里頭已經預備好了。”
何昭君點點頭,率眾而出往里走去。商跟在后面連連搖頭,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若是換做,定要塞些銀錢過去,再說幾句‘辛苦了’之類的激話,閻王好惹小鬼難纏,多結些善緣總是沒錯的。
商原以為要往暗恐怖的監牢一游,誰知卻一路奔向黃沙鋪地的后院刑場,只見那里已站了數名著朱玄二服的行刑,刑場當中設了個一尺高的木制刑臺,上面跪坐著一名只著月白中的男子。
一見了這人,商立刻察覺到走在前面的何昭君在微微抖。待走近了,又發覺那是一位十分英俊逸的高大青年,雖此時行跡落魄,但神舉止不失尊貴傲氣。
他看見何昭君,微笑道:“你來了,是來為我送行麼。”
何昭君嘲諷一笑:“不,我是來收取你的頭顱,拿回去祭奠我的父兄。”
那青年神一黯:“是我對不住你。”
何昭君道:“世子這麼客氣,可是又有事要我幫忙了?”
商正在肚里嘆‘如此帥哥奈何做賊’,聽聞此言才察覺這對很快就要完結撒花的夫妻有些怪異。
肖世子聲道:“若你還念著夫妻一場的分,請為我尋找善姬的下落,將妥善安置……”
話未說完,何昭君已悲憤的大笑起來,厲聲道:“分?什麼分?是將我大兄和四兄的頭顱在槍尖上向我父親陣的分,還是將我五兄馬踏泥的分?!抑或是一刀捅死我那懷六甲的嫂嫂的分?!”
肖世子抖:“這些……并非我所為。”
“我知道,”何昭君一把抹去眼淚,譏誚道,“你素來標榜仁義寬厚,自不會做這些,是你那些搶著立功的兄弟們做的,而你的父親也默許了。可他們既然都死在軍中,我也只能朝你討債了!我實話告訴你,陛下仁慈,原本念在肖家累世顯貴,想給你留個全尸,是我上奏懇請將你梟首的!”
肖世子臉慘白,不敢置信道:“你,你這賤人,竟然……”
“還有你那些姬妾生的兒,看看流放途中能活下來幾個罷。”何昭君出一抹狠厲的神,抬頭看看天,向那幾位行刑行禮道,“時辰已到,請行刑罷!”
當中那位朱紅服的員點點頭,揮手讓劊子手上來——燒黃紙,祭鬼神,兩名巫祝在旁作舞,最后噴酒開刃,高高抬起厚背大刀,用力揮下……
商連忙閉眼別過頭去,再睜開眼時,已見何昭君親自上前撿起那顆拖著跡滾落刑臺的頭顱,兩名仆從則用油布幫將頭顱裹起。
一孝的何昭君就這樣抱著頭顱緩緩走來,神倔強,滿臉是淚,頭顱上淋落滴答的跡順著雪白的蔓延開來,深紅凄厲,仄詭異。
商覺得不過氣來,心劇烈的跳起來,口仿佛要迸裂一般。
其余員還留在刑場收拾,商毫無知覺的跟著何昭君一步步往外走去,直到走出廷尉府門外,忽然喃喃道:“我不能把阿垚留給你,你總是欺凌辱他……”
“你覺得我以后還敢嗎?”何昭君倏然回頭,臉上似笑似哭:“父親咽氣前將我到邊,向我磕了一個頭,說對不住我,然后重重打了我兩個掌,打一掌告訴我一句話。第一句,以后再無人替我擋風遮雨了,以后再有風雨只能我自己頂著了!第二句,將來何家和弟就要靠我了!你覺得我以后還敢欺負得罪任何人麼,還敢麼?!”
淚眼滂沱,迷蒙中想起自己從小無論得罪了什麼人,闖了多大的禍,父兄們總是不厭其煩的替自己周全善后,可以后再也看不見他們了,再也無人那樣疼了。尖聲道:“你不要以為我非要跟你作對,倘若我父兄能活過來,給我十八個樓家我也不要!”
何昭君到底年輕,再也裝不下冷靜狠厲,蹲在地上大哭起來,手上的頭顱滾落一旁,油布略略散開,出里面猙獰可怖的死人面容。
商手腳冰涼,緩緩上前,正要撿起那頭顱,后忽傳來一個悉又安心的聲音——“商,你怎麼在這里,我看見你的軺車了!”
商飛速回頭,只見凌不疑騎馬疾速而來,逆中,猶如年輕俊的神祗一般,立刻覺得淚意上涌。
凌不疑見一臉蒼白孱弱,立刻飛下馬,幾大步上前抓住,低頭看見地上那個頭顱,連著油布一把提起扔給旁邊的何家仆從,“安君不必讓來看這個嚇唬,樓程兩家本就打算退親了。”
何昭君緩緩的拭淚起,冷笑道:“從未見過十一郎這般憐香惜玉,程小娘子,你既有了這樣一位……”
“你適才還說再也不敢得罪任何人,”商突兀的打斷道,“那你現在在做什麼。江山易改,稟難移,我能信你將來會對阿垚好麼。”說完扭頭就要走,卻發現凌不疑還牢牢的抓著自己。
“你現在一頭一臉的冷汗,不能風,坐我的車回去。”凌不疑修長有力的手掌握住纖細的胳膊,看似和氣卻不容置疑的將孩拖向一旁的漆黑安車中。
商此時心如麻,滿心都是那死人頭顱的恐怖樣子,點點頭就同意了。
誰知凌不疑的車是不預備踏凳的,商正想手腳并用爬上去,后的凌不疑一手搭著車框,另一手往腰上輕輕一托,就將孩托著送上馬車。
凌不疑回過頭,看著繃著臉的何昭君,冷漠道:“安君,在下押送逆賊并送你回城的路上就說過,不要覺得天下人都欠了你家。何將軍忠勇可嘉是真的,但他輕忽大意也是真的。肖家父子巧言令,卑怯示弱,哄得令尊放下戒心,疏于防范,你難道不清楚?!否則即使變生肘腋,照陛下的安排也不至于這般慘烈。安君,如今眾人皆憐憫你姐弟孤弱,可來日方長,是與人為善還是樹敵,只在你一念之間。在下盼你好自為之。”
說完這句,他將掛在腰上的馬鞭丟給一旁的梁邱飛,轉就上了馬車。
“凌大人……”商低著頭坐在車,雙手扶著膝頭,上猶自微,卻強撐著道,“我是不會退親的,自可憐的,跟我有什麼關系!天下可憐的人多了,我一個個讓的過來麼我!我打定的主意,絕不更改!”
凌不疑不去管孩的,微微一笑,說了句似乎全不相關的話:“你放心,馮翊沒有像縣那樣。”
商忽的抬起頭,蒼白的面龐泛出病態的嫣紅,又驚又疑的著他。
“何將軍雖有輕忽之責,但他勇于彌補,將五個兒子和全部親信都堵了上去,連家小就不及顧念。當夜先以數心腹守住了城池,同時調集大隊人馬,次日就合圍了肖氏叛軍,短短三日就全殲了肖賊。”
商抬著頭,蒼白的小臉上亮晶晶的,不知是汗是淚。
“是以,沒有大批散落出來的軍為匪,即便有小兵,何將軍也提前飛騎通知了鄉野縣郡,早早做好了防備。”凌不疑看著孩大大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聲道,“你放心,大家都好好的,沒有縣城外那座葬崗,你也不用老去荒山坡下祭奠亡魂了……”
商眼前浮現了醫廬中那個盡凌|辱奄奄一息的小孩,輾轉掙扎,可還是冰冷的死在自己懷里,那個聽自己吹笛的小酒窩婢,那一群群家破人亡的孤寡在泣干嚎,還有獵屋外層層堆疊的尸首上燃起的熊熊烈焰……再也忍耐不住,雙手捂面低頭痛哭。
凌不疑一不的靜靜坐著,連孩的角都沒一下,耐心等哭個痛快。
……
商哭的頭暈腦脹,恍惚間仿佛是被凌不疑抱著下車的,看見自己回來,程順老管事激的似乎打了個跌,也不知摔的重不重。
含含糊糊的跟凌不疑道了別,干淚水,一步步走向主屋,向程始和蕭夫人恭恭敬敬的行禮磕頭,然后堅定道:“阿父,阿母,明日我們就去樓家退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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