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程始早早遣人去城門尉所里告了假,想了想后，順便也替樓太仆告了假，隨后再去樓家通知,最后才和妻子慢吞吞的梳洗正裝。

蕭夫人瞥見丈夫克制不住彎起的角,用力的束他的腰帶：“把臉繃住了,今日我們是去退親,不是去領賞。”

程始了最近有些松的腰圍,低道：“聽了程順這兩日的來報,你心里不得意呀！嘶……你輕點兒,尤其是昨日，昨日！闔都城最出挑的兩個兒郎可都在我們兒碗里了！”

“你說話怎麼這麼難聽。”蕭夫人手上加倍用力一把,“樓家這次后，我們在兒親事上要更加小心，免得落人笑柄。”

“裝,接著裝！昨夜翻來覆去睡不著的不知是誰？嘿,你以前還擔憂嫋嫋嫁不出去或嫁不好，如今看來都是杞人憂天！”

蕭夫人道：“我可跟你說,接下來的日子,不論誰來提親都給我穩住了,別跟對樓家似的，急赤白臉就答應了，跟三輩子沒見過提親似的。”

想起未來的郎婿人選，程老爹簡直紅滿面,活像抹了把豬油：“誒誒，你說什麼時候會有人來提親？我賭半個月。還有，你說誰會先來？”

“別胡說。”蕭夫人道，“剛和樓家退親呢，總得等上兩個月緩一緩，火急火燎的倒顯得我們早有備選郎婿了。至于人選嘛…我倒更愿意是袁善見…”

“咦？為何不是凌子晟。”程始的思路很簡單暴，“他更加位高權重呀。”

蕭夫人沉良久，嘆道：“……我看不懂他，活的沒有半分人氣兒，油鹽不進的。再說了，你若有把握，這就出去跟嫋嫋說好了，回頭人家不來提親，看看嫋嫋會怎樣。”

程始立刻慫了：“這可說不得，萬一是我們自作多，別害的嫋嫋空歡喜一場。罷了罷了，也許是你我多慮了，人家本沒打算親，也就是順手幫了一把。”

是以，當夫妻二人出現在樓家時，皆是一副裝扮妥當的沉重肅穆的神，后面跪坐著耷頭耷腦的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奔喪。

今日樓家正堂閉，正中上首一左一右坐著樓太仆和程始，兩人次下便是樓大夫人和蕭夫人，蕭夫人之下是商，而樓大夫人之下則是樓二夫人和樓垚，大夫人和二夫人跪坐在稍遠的下首。

程始三言兩語就將退親之意說了個清楚，樓垚一聽就急了，搶著道：“商，昨日還好好的，你怎麼今日就…就…我昨夜差人去你家，可侍婢說你歇下了。”

商眼眶紅腫，覺得該流的眼淚昨夜都流完了，現在滿心都是幽默：“昨日我登上何家馬車之時方過午時一刻，結果你夜里才去找我，倘若安君有心害我，那時已經可以毀尸滅跡，死無對證了，那麼今日你伯父樓太仆就不用告假了。”

樓大夫人想笑不敢笑，二夫人搖頭莞爾，樓二夫人不知所措；剩下的四人已修煉，面上毫無波。只有樓垚張口結舌：“不不，不是……”他以為事后商會立刻來告訴他的，結果等到晚上遲遲沒有音信。

程始轉頭去看樓太仆，只見樓太仆搖著頭長長嘆了一口氣，面沉痛，一言不發。

他生平最恨讀書人的這種死樣子，當下直接上殺手锏：“太仆若不說話，今日出了樓家門我就往外說，我們程家已上門退親了，可樓家無論如何都不肯，死活不答應吶！”

樓太仆大驚失：“啊……”樓大夫人激道：“程校尉慎言！”

“那就是答應退親嘍。”程始道，“那就趕退還各自信吧。我今日把文定的羊脂玉玨帶來了，我那尊金虎樓郡丞不是已經送回都城了麼，拿出來吧。再把兩家的訂婚文書撕幾撕，事就完了。”

這次連樓大夫人也不知該說什麼了，全場陷尷尬的靜默中，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程家行事如此利落，樓家眾人反倒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還是樓小公子主題明確，急慌慌的一徑追問：“商，這是怎麼了，你不是說只要我不反口，你就不退嗎？”

商面無表，道：“你這一問，有兩個答復。長話短說呢，家父家母懷忠臣良將，為國廝殺至家破人亡，是以程家決意全何將軍臨終言。”

說完這段，樓家眾人全都呆呆的著，尤其是樓大夫人——這些不就是前幾日剛說過的嗎？還引來你一頓冷嘲熱諷。

樓二夫人微笑道：“程小娘子微言大義，舍己從義，當真令人欽佩。”

“次嫂！”樓垚大喊一聲。

樓二夫人眼皮子都沒抬一下：“怎麼，程娘子這話哪里有錯，還是你真想讓幾位兄長休妻另娶。”

程垚一張臉活活漲紅，再由紅轉紫。他本就不善言辭，此時大道理都在對方那里，他更加說不出什麼了，只能干著急。

蕭夫人的目從各人臉上劃過，干脆道：“既然兩邊都無異議了，就趕退還信，撕毀婚書罷。”

樓二夫人也輕輕哭泣道：“阿垚你就聽大家的吧，我也喜歡商呀，可…可…”

“可是形勢如此，阿垚，你要聽話！”樓大夫人語帶迫。

樓垚僵在地上半天，霍然立起子，悲憤的大喊：“我就不退親，我就不！從小你們就用一堆大道理來誆我，要這樣這樣才是仁義，要那樣那樣才算報恩，可是闔家委屈的只有我，只有我！你們要麼隔岸觀火，要麼說些不痛不的，就是阿母，再心痛我，也不能替我過完這后半輩子！憑什麼非得是我，憑什麼？！”

聽了這話，樓二夫人已掩面哭倒在地上，樓大夫人沉著一張不悅的臉，樓太仆嘆著氣背過去。程始和蕭夫人互看一眼，不愿介樓家私事。說句無奈之言，像樓氏這種人家，婚事與不，只看長輩的意思，兒孫們哪能置喙。

商看著年憤怒委屈的面龐，失笑道：“阿垚，你的好啦？”

樓垚一愣，怒氣一時制，訕訕道：“其實早能站起來了，不過侍醫我多養幾天，是以我還人抬著的。”

商不無傷：“這可太好了，安君必是要熱孝親的，到時你的腳也利索了。”

“你…你…”樓垚又著急起來。

商聲道：“阿垚，你聽我說句話可好。好啦，你先坐下，那就短話長說……”

看樓垚按捺怒氣，緩緩坐下，才開口：“這幾月里，我們無話不談。你告訴我，雖然你不喜安君，但何將軍卻對你很好。你自小武，樓家沒人能領著你，可何將軍不論多忙總愿空教導你，可謂亦師亦父，你心中好生敬他，是也不是？這些年來你忍讓何昭君，一半是看在恩義上，另一半卻是看在何將軍的面上。”

樓垚火氣略減，悶聲不語。

商繼續道：“還有何家五公子，他只比你大兩歲，從小帶著你魚鳥，東走西逛。你的第一把小竹弓就是他給你做的，你喜的什麼似的，收藏至今。可是……”

語氣一轉，“可是你知道嗎，何五公子帶著一隊斥候想突圍去報信時，生生被肖家逆賊掀翻在地，然后活活被馬踩了泥！”

樓太仆長嘆一聲，淚轉頭。這些他是知道的，可家中眷卻不知，樓大夫人婆媳驚懼的往后一，樓二夫人直接嚇哭了，只有樓二夫人還算鎮定，卻也忍不住低頭拭淚。

樓垚瞪著大大的眼睛，生生淌下眼淚。

“我細細問過我家次兄了。不單五公子死的慘，還有大公子和四公子。戰陣之上生死是常事，然而逆賊為了激何將軍出城，竟將兩位公子的尸首拖在馬后繞城奔跑，最后甚至斬下他們的頭顱在槍尖上耀武揚威。阿垚你小時候，大公子不是常將你頂在肩上去摘果子麼，你騎馬還是四公子教的呢。可他們，死無全尸啊！”

樓垚已是淚流滿面。余下眷俱是輕聲哭泣，連程始和蕭夫人不忍心的回頭嘆氣。

“…二公子在城頭被數箭穿心，拖了一日一夜，沒能熬過去。三公子領援軍回馳時中伏，力竭戰死…”商不知不覺再度潤了眼眶，“二公子的夫人懷六甲，被殘暴的逆賊利刃穿腹而死，大公子的夫人站在城頭，親眼看著郎婿首兩地，如今瘋瘋傻傻的也不知何時能好。阿垚，你跟我說過，何家大夫人做的糯米糕最好吃，二夫人會釀甜甜的米酒…可們，連們也…”

何樓兩族是通家之好，許多人對程家而言只是一個名字，但對樓家諸人卻是活生生的記憶，音容笑貌猶在，但斯人已逝。樓大夫人這回哭的毫無偽飾了，摟著自己兒媳捂著無聲嚎啕；樓二夫人直接大哭出聲，倒在二夫人懷中。

樓垚仿佛了一座鹽巖雕的石像，一不，淚眼已干。

“阿垚，我們在縣時見過飽兵禍荼毒的慘狀，見過烏飛舞的葬崗，見過哭號無淚的孤兒寡婦，那時你就說，大丈夫立世當庇護百姓周全，才能俯仰無愧天地。你知道嗎，這回馮翊郡的百姓沒有像縣那樣，何將軍就是這樣的大丈夫……”

商說著說著，自己也哭了起來：“阿垚，我也覺得很對不住你，我話說的好聽，可是娶何昭君的是你。要是我能替你娶就好了！”

“你別說了。”樓垚終于了神，含淚而笑，“商，你沒有對不住我。但你說的對，我口口聲聲要做庇護生民的大丈夫，可卻連這麼一點點委屈都不肯，不是可笑麼。”

“阿垚，你只是一時委屈，可不要了一世的委屈。”商用力淚。

“我，我可以麼……？”樓垚淚眼怔忪。

“當然可以！親后，你不但要做何昭君的郎婿，還要做的兄長，的依靠！你要心疼，教導，錯了你不能讓著，要發脾氣耍威風，你更不能跟以前似的忍氣吞聲……”商大聲道，這實是的肺腑之言。

“我能教導。”樓垚彷如眼前一片新境，“若再胡攪蠻纏，我…我就捉到何將軍靈前問問…”

商膝行幾步上前，殷切道，“正是如此！你若有事想不明白，就問二夫人好了，自家嫂嫂有什麼不好說的！”

樓二夫人的看了商一眼。樓太仆眼見這一幕，心道可惜了。

商側眼瞥見一旁的樓大夫人，忽又道：“阿垚，你不要怕爭吵，只要道理在你怕什麼，倒要看看哪個吃飽了撐著的又來管你房里的事……”

這句話程始和樓太仆尚不甚明白，但在場的眷俱是心知肚明。

這場過分簡單的退親儀式終結于樓垚的嘶聲痛哭，哭完這一頓，他仿佛一時之間就長大了。看著金虎玉玨被還，寫著婚書的帛被撕兩段，樓垚神沉靜。

送程家三人離去時，他居然還能笑一笑：“程叔父，程叔母，以后我還要找幾位兄長討教，你們就當我是自家子侄罷。”

程始難得心了一下，點了點頭。

蕭夫人聲道：“你以后和安君好好過，如今孤苦，看著張牙舞爪，其實中可憐。你以禮待，以心待，不會錯的。”

樓垚躬答應，又轉頭道：“商，以后你就我兄長罷。”

商著愈發紅腫的眼睛，白了他一眼：“來這套，想當我兄長，還早的很呢！”

樓垚哈哈一笑，笑出兩行淚來。商心里難過，忍不住又淌下幾滴淚。

兩家人就此拱手告辭，雖說這是一次圓滿的功的退親，但程家三人也高興不起來。

回到程府時，程姎已備好了午膳。程家幾兄弟俱知今早父母和妹去做什麼了，此時都告了假留在家中。眾人齊聚正廳默默的用飯，程始一口飲盡一卮酒，大聲道：“……以后，嫋嫋就和樓家無甚干系了，此事已了！你們都聽見了麼。”

程姎和三兄弟都點頭稱喏，只有上首的程母怒聲道：“這什麼世道，好好親事要退了！”

胡媼連忙上前勸：“唉，老夫人您別說了，這婚事退了，大人夫人和小公子比誰都難過呢。這里面的道理適才幾位公子不是都和你說了麼？”

程母一把推開胡媼，大聲道：“什麼破道理，能值幾個錢，樓家的財帛寶貝才是真的！你們為著幾分破名聲就退了這麼好的親事，值當麼？我看你是當當傻了，谷倉里的糧，銀箱了的錢，腳下的田地，只有這些才要……”

程母在上面大聲抱怨，喋喋不休，下面幾個小都靜靜的用飯，半句也不。

程始聽老娘越說越過火，忍不住道：“阿母，你混說什麼……”

話還沒說完，侍婢忽急急忙忙跑來傳報——

宮里來人了，說要宣召程始夫婦和商進宮，宣旨的小黃門已等在前院了。

蕭夫人的筷子啪嗒一聲，掉落在食案上，驚慌失措的去看兒。

商猶自不解，呆呆的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