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人婚儀都在晚上,華燈初上就是迎親之時。

此時沿途沒有鱗次櫛比的路燈,沒有耀照目的霓虹，攀比婚禮最直觀的指標之一，就是看哪家的迎親隊伍燈火更加輝耀。貧家頂多點些火把照清來去之路,富者卻能排布數百甚至上千盞巨燈,將夜晚照的如同白晝般氣派——樓家這回就將所有的財力都用到燈火上了。

因為何昭君是熱孝婚,是以儀仗不能吹打鳴炮,席間無有歌舞竹,連大魚大都盡量減免,好在此時正值初夏,蔬菜瓜果還是不的。

賓客們眼見壯大綿延的送嫁隊伍一半著鮮紅的喜服，一半穿著素白的孝服,莊嚴肅穆中著一悲戚，兩家人皆無笑面。如此場面，大家也不好歡天喜地捶打郎婿,逗弄眷,嘻嘻哈哈的進行一系列鬧婚，只能安靜的恭賀后席。

不知怎麼的,皇帝這幾日是越想何將軍越覺得真乃肱重臣,于是隔三差五的給何家加恩。何家滿門丁皆亡,何昭君沒有父兄送親，皇帝就派三皇子執兄禮親自送親；何家親眷不多，皇帝就召了好些宗親列侯前往慶賀。最近一次加恩，是賜了樓垚一個都尉郎的虛職——皇帝素日任甚嚴,這幾乎是駙馬的待遇了。

商嚴詞謝絕了凌不疑同車而往的邀請，隨父母兄長一道前往，從馬車上下來前，對程姎鄭重道：“堂姊，對不住，今日婚宴之上怕是又要牽連你了。”

程姎苦笑道：“說什麼牽連不牽連，就怕我笨，幫不上你的忙。”經過前幾次筵席的驚嚇，已經習慣自己堂妹總會在赴宴時出狀況了。

“怕什麼怕！有我呢！哪個不長眼的敢欺負嫋嫋，看我不活撕了！”同車而來的萬萋萋無視上叮咚哐啷華翠圍繞的曲裾長，矯健嫻的徒手躍下馬車，把一旁扶著踏凳的樓家奴仆看的目瞪口呆。

程姎驚慌道：“今日是人家的大好日子，你們可不能打架呀！”

“不至于，不至于。”商忙向堂姊擺手，又轉道，“萋萋阿姊，待會兒你也不要手。自從和凌不疑定親，我是沒的回頭了，你就招惹些仇家罷。”

“你別不知足，我告訴你，若能得凌不疑為郎婿，多娘寧愿被千人憎萬人恨呢。”萬萋萋呵呵笑的眉弄眼。

三個孩一邊低聲說話，一邊隨著樓府奴仆往筵廳走去，遠遠看見燈火通明的偏廳里已有不眷了席，只見坐在一角的尹姁娥正用力朝們揮手。

萬萋萋嘟囔道：“瞧那副賢良端莊的樣子，也不嫌裝的費勁！”

“賢良有什麼不好，哪家君舅君姑不賢良的新婦。”程姎小聲道。

萬萋萋正要反駁，卻聽商輕輕嘆了口氣，幽幽道：“唉，其實嫁人也沒什麼好的。若是能夠，一個人更自在。”

程姎張大驚，萬萋萋笑道：“我聽你不下十次的籌謀著未來要嫁什麼人，要過什麼樣的日子。后來定了樓垚，你更是沒口的叨叨，要這樣經營那樣周旋。哎喲喲，這凌不疑究竟是何方人間猛，這才和你定親不到十日，你就改主意啦！”

商又嘆了口氣：“以前是我年無知，思慮不周。其實仔細想想，嫁人哪有獨好，真是年不知愁滋味，唉，算了，咱們進去吧。”

萬萋萋被嚇了一跳，連忙細細端詳商。

的摯友生就一副荏弱模樣，偏偏滿心的活泛肚腸。罵人不留，打架不留手，渾扎刺般的桀驁茂盛，若是去放火，商能幫著澆油添柴，是生平見過外貌與最不登對之人。可今日家親親好把子居然有氣無力，十足的我見猶憐。

萬萋萋護弱之如熊熊烈火般油然而生，迅速得出兩個結論——

第一，那凌不疑一定待商不好！

第二，商一定很害怕又要再次到一堆人的欺侮責難！

萬萋萋咬牙跟著商和程姎走進筵廳，果不其然，隨著侍婢唱報姓名，廳眾眷齊刷刷的將目排過來，猶如漫天箭雨般麻麻。膽小的程姎首先被嚇的退了一步，差點沒扭頭回去，總算商手快將堂姊拉住了。

今日樓家婚儀賓客雖多，但熱孝期間不好大肆飲酒作樂——玩鬧不能玩鬧，吃的喝的都冷冷淡淡的，除了與何樓兩家十分深厚的人家，其余賓客觀禮過后都告辭回家了。

而且，并非所有的男客都會帶家眷，所以今晚留在偏廳宴飲的眷就更了，樓家便將席擺到同一間廳堂里。上首設夫人們的食案，下首設立小娘們的食案，以漫長的青竹薄紗屏風隔開前后。

孩們看向商的視線直接而不帶修飾，或激憤，或嫉妒，或好奇……不一而足。王姈和樓縭照例坐在一起，看向商的目幾乎要著火了，不過差別在前者怨毒后者激憤而已。

夫人們就含蓄多了，用審視的目側側挑上幾眼后迅速扭回頭去，面上紛紛出頗富深意的神。

但不論年還是年，已婚還是未婚，人的議論最后都終結于竊竊私語——

“凌不疑挑揀了這麼多年，竟看上了這麼……一位，也不過如此。”

“十一郎是瞎了眼麼，這人才貌皆不聞達，我，我是不服氣的！”

“何止才貌不聞達，我還聽說鄙驕橫，目不識丁呢！”

“十一郎一定是了欺瞞，看楚楚可憐的狐樣，不知怎麼賣弄弱呢！”

……

然而無論怎麼議論，只要不是偏見到底的，都看得出這位新晉的未來凌氏新婦著實不俗。

都城里從不缺貌的小娘，可這位程氏卻的令人過目難忘，靜謐憂愁的稚弱面龐，籠罩了一份如煙似霧的朦朧之意。明明是豆蔻天真的年紀，偏偏無端一淡漠無謂的氣質；當你以為只是弱可憐時，看你的眼神卻又犀利世故。

言辭無影，然而即使線條如萬萋萋，也能出這些目和竊竊私語之下的刀劍意，銳利的直可破滴般。程姎瑟了一下，然后又著頭皮走廳。反倒是于風暴中心的商，渾若不覺，行止如常。

萬萋萋忍不住低聲夸贊：“你倒沉得住氣。”

“你若像我一樣，從小就人非議謗言，自然會習慣的。”商淡淡道。

萬萋萋一怔，十六年來一直拉拉的小心肝無端疼了一下。

尹姁娥見們走近了，趕將三人拉了到自己那個角落。了程詠的囑托，特意提前來赴宴，然后在攀談間迅速拉扯上三四個能說得來的孩，眾人團團坐在一起以示幫眾。

萬萋萋和尹姁娥對視一眼，迅速別開臉去，未免發生部戰爭，商和自家把子坐一席，程姎和尹姁娥坐了一席。

不久，所有眷都了席，蕭夫人被樓二夫人飽含熱淚的拉了過去，兩人和樓二夫人坐在一低語。菜蔬漿水上桌，眾人自然得顧著禮儀先行向主家祝賀，而后略事飲食。

不過，才堪堪過了小半個時辰，就有人忍不住要發難了。

坐在樓縭左側的一名黃子放下碗盞，提聲道：“這位商妹妹，今日你穿戴的好生華麗啊，與之前著寒酸截然不同，到底是攀上顯貴了，不一樣了啊！”

眾人看去，商今日這的確致不凡，素雅淡藍的曲裾上泛著銀，襟口上的珍珠在燭火下猶如碧海中翻滾出來銀浪般閃閃發，映襯著孩秀若青松蒼翠，高潔凜然。

聽了這挑釁，商沉默的瞥了一眼對面的王姈樓縭，王姈不屑的笑了笑，轉過頭去，樓縭明顯是被事先囑咐過了，強忍著不能開口。

不等商張回擊，萬萋萋已冷笑道：“你言之鑿鑿，想來是之前見過我程家妹妹的。我來問你，你之前在哪里何時見過？”

那黃子被萬萋萋兇的氣勢嚇到，結結道：“在，在出門赴宴之時……”

“胡說八道！我妹妹在雙親回都城前幾乎不出門，數月前開始，才略略赴了幾次邀宴，統共不到一掌之數，你是哪次見過的的，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王姈悠然道：“萬家妹妹，你也太武斷了，筵席中那麼多人，你看錯也未可知……”

“你別給我裝蒜！我自小練箭的，百步之外兩只雀兒我都不會認錯，何況人臉，我見過就不會忘記！”萬萋萋一掌撐在案上，雙目噴火，“你的狗子之前本沒見過程家妹妹，倒是適才我看你在耳旁說了些什麼，別是你指使的吧！”

王姈也了氣，冷哼一聲：“好，就是我說的，又怎樣！”

“你承認就好。”萬萋萋故意嘲弄道，“我妹妹相貌生的好，穿上好的那是錦上添花；可有些人呀，人丑心惡，穿什麼都白搭。”

“萬萋萋，你竟敢……”王姈生生忍住，驚覺自己險些自行認領了。

萬萋萋見對方被噎住了，得意洋洋的往里放了一塊甜瓜。

“程商！”樓縭忍不住了，立起來指著對面，“你好能耐呀，前腳和我堂兄退了親，后腳就搭上了十一郎，你，你對得起我堂兄麼？”

“這你應該去問你的十一郎呀，誰他提親的那麼快，連一天都等不得了，這關程家妹妹什麼事。”尹姁娥旁一個圓臉孩戲謔道。這話一說，周圍孩都笑了起來。

樓縭漲紅了臉：“那程商也不該這麼快答應，我堂兄該多難過呀！”

“喲喲，陛下親口提的親，天大的皇恩，哪個敢無端回絕！樓家小妹好大的口氣，張就說不該答應，真該當日將拉到前，看看有沒有那份膽量！”尹姁娥掩著袖子輕笑。

“就是就是。”另一名發髻濃的孩跟著湊趣道：“我聽我那位在宮中值守的叔父說，那日陛下高興的什麼似的，還賞了他們好些酒漿呢。”

樓縭臉紅如醬蘿卜：“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堂兄對程商很好很好，應該傷懷，應該避居到鄉野……”

“還應該怎樣？”商今天本提不起生氣的勁，淡淡道，“你堂兄另娶了，我就要終不嫁。就算要嫁也該先傷懷上好些年，最好錯過花嫁之期，是不是？最后就算嫁了，也最好嫁個不如意的，躲在冷僻角落舐傷口，別走到人前來？喲，知道是我們程家為圓滿何將軍的臨終言，這才忍痛毀諾退婚。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程家欠了你們樓家呢！樓縭，你把腦子細細清楚，不要不知天高地厚胡說八道！”說著，眼如利刃般了出去。

“你若有膽，就將適才你說樓垚和我的話到你家長輩跟前說上一說，我看你還能剩下幾骨頭！”商冷笑道，“樓縭，你還真以為我欠了你的！”

樓縭訕訕坐下，不知怎的，覺得程商今日有子戾氣，不大好惹。

席間安靜了片刻，王姈換了副口氣，尖聲尖氣道：“哎喲，到底今時不同往日，小阿縭呀，我勸你忍忍，你還當程小娘子是當初你堂兄的新婦呀……”

“其實，今日宮里有人來傳話，我明日稍作準備，后日一早就接我到長秋宮。”商忽然打斷，“王娘子，何氏有大功于社稷朝堂，今日是安君的大喜日子，陛下屢屢降恩就是盼著能婚后順遂，可你們二人不斷攀扯我和樓垚的舊事，是打算不讓安君過好日子了麼。你信不信我后日進宮就將這事稟報給陛下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