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問道:“這是你的墳麼?我喝的是你的酒麼?”
他喝得稀裡糊塗, 也沒聽清那鬼火有沒有回答什麼, 以為是墳墓的主人不滿了,在趕自己走,嘟囔了一句,道:“知道了,我這就走。”
謝憐抱著酒壇子爬起來, 搖搖晃晃地邁開步子。誰知, 沒走幾步, 突然腳下一空,“砰咚”一聲——整個人摔了個倒栽蔥。
原來, 這墳地裡竟是有個大坑。大約是挖好了準備埋死人的, 豈知,死人還沒埋進來, 倒先讓謝憐躺進來了。
謝憐額頭在坑的邊緣磕了一下, 磕得生疼,越發頭暈腦脹。他暈了好一會兒才掙紮著爬起, 兩手都是泥和,不知摔破了哪裡。
他舉著手, 茫然無措地看了一會兒,試著爬出坑。但他剛喝了一壇子酒, 手腳發, 使不上力,爬了好幾次都了下來。謝憐癱回坑底,瞪了烏雲蔽月的夜空好一會兒, 十分生氣:
這坑又沒多深,為什麼就是爬不出來?
越想越生氣,謝憐忍不住喃喃地道:“……我了。”
謝憐從沒罵過人。這是他第一次從口裡吐出這種字眼。奇妙的是,罵完之後,他口鬱結悶氣竟是瞬間就稍散了。於是,謝憐像嘗到了甜頭的小孩一般,力在墳坑邊緣,揚起聲音又罵了一句:“我真他媽的了!”
他拍著地面喊道:“有沒有人啊?有沒有人來拉我一把啊?!”
當然沒有人。只有一團幽幽的鬼火,飛舞不熄。謝憐掉下來後,那團鬼火沖過來似乎想拉他,但永遠不得。謝憐本沒在意它,怒道:“幹脆來個人把我埋了算了!”
罵歸罵,爬還是爬。吭哧吭哧,謝憐好容易才靠自己爬了上來,已經是一狼藉,氣籲籲地躺在地上。半晌,他才翻了個,抱著自己蜷了起來。
謝憐小聲道:“好冷。”
他說的很小聲,怕被人聽到。那鬼火卻聽到了,飛過來著他的,火焰突然亮了許多,似乎在用力燃燒自己。
然而,鬼火是冷的。
就算它靠得再近,燃燒殆盡,也不會給活人帶來一溫暖。
恍惚中,謝憐似乎聽到了一個微小的聲音。
那個聲音似近似遠,亦夢亦真,絕地道:“神啊,請你等等我,等等我吧……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吧……讓我……讓我……”
“……”
謝憐心道:“神?是在我嗎?”
可是,就算向他祈求也是沒有用的。
因為,當他是神的時候都無能為力。現在,不再是神的他,更是什麼都做不了了。
……
“……殿下?殿下?殿下!”
謝憐是被風信推醒的。
他勉強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一條小巷子裡。風信的臉懸在上方,一見他醒來,總算松了口氣,隨即面上染上幾怒,道:“殿下!你到底怎麼回事?一句話都不說,跑出去兩天多!你再不回來,我就瞞不住陛下他們了!”
謝憐慢慢坐起來,道:“兩天?”
這兩個字一出口,他才發現自己嚨幹,語音沙啞,眉頭也是一跳一跳的,頭痛裂,好像記得點什麼,又好像什麼都不記得。風信蹲在他邊,道:“就是!兩天!你到底去哪兒了?!剛才你怎麼瘋那樣?”
難道他醉了兩天?他不是在一片野墳地裡嗎?怎麼會躺在這裡?而且聽風信的口氣,謝憐有種不祥的預,道:“我怎麼了?”
風信沒好氣地道:“你中邪了!到砸攤,到打人,還去攔街上巡邏的永安兵!之前你還幹了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聽說他居然去攔了永安兵,謝憐一驚,道:“我攔了兵?那……那些士兵呢?”
風信道:“幸好你被我撞上拉住了,你又這幅樣子,他們以為你是醉漢瘋漢,罵了幾句沒多留心,不然就死定了。你到底怎麼了?我怎麼看你的樣子像是喝酒了?”
謝憐低頭看了一下,他現在渾上下都髒兮兮的滿是汙泥,抓抓頭發,也是得仿佛就要拉下去秋後問斬的犯人,果然像極了那些整天睡大街的醉漢瘋漢。
默然片刻,他爬起來,含糊地道:“嗯……喝了點。”
風信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道:“啥?你怎麼能喝酒?到底是喝了多才醉了兩天?”
見風信一臉不可置信,謝憐沒來由的有些心煩,往前走去,道:“說了沒喝多,就喝了點。不怎麼辦。為什麼我不能喝酒。”
風信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愣了一下,追上去道:“什麼不怎麼辦?為什麼?殿下你忘了嗎,因為喝酒破戒,你不能破戒的,不然修煉怎麼辦?你要再飛升的。”
“……”一聽到修煉、飛升,謝憐就不想再聽,加快腳步。風信道:“殿下!”
他又追了上來,遲疑片刻,道:“是發生了什麼嗎?和我說說?”
聽風信這麼小心翼翼地詢問,謝憐張了張口,言又止。
再不找個人說出來,他可能就要崩潰了。但他又不確定,說出來後,風信會是什麼反應。
他不敢賭。
見他呆滯,風信又道:“說真的,又不是殺人放火搶劫,殿下你還有什麼事兒不能對我說的嗎?”
聽到“又不是殺人放火搶劫”,謝憐登時一陣窒息。
如果說他原本已經生出了一點點搖、一點點僥幸,那麼這一刻,就都被徹底打碎了。謝憐低下頭,轉繼續走,含混地道:“沒有什麼……只是,我真的很累了。你……”他正想編點借口,忽然發現風信臉頰側面有些東西,頓住腳步,道:“你臉上怎麼回事?”
風信順手臉頰,似乎到痛,一。他臉上的東西,是瘀痕。而且,一條胳膊上也纏了繃帶,被一層層細心地包紮著。
這繃帶肯定不是風信自己包紮的,不過,謝憐在意的是繃帶下的傷,他道:“你怎麼傷的?”
以風信的手,凡人可不能輕易讓他傷,而且傷的還是手臂。風信不以為意,道:“哦,沒什麼,那些無賴來砸攤了而已。”
謝憐驚疑不定,道:“是那天那些賣藝的本地人?”
風信道:“就是他們。”
謝憐道:“他們為什麼去砸你的攤?”隨即頓悟,“是因為那天我們認輸了,但你後來又去賣藝,所以他們來趕你?”
多半就是這樣了。弄明白緣由後,謝憐心中陡然一怒氣暴漲。
他生地道:“你別去了!”
風信卻滿不在乎地道:“管他們!我偏要去。認輸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反正沒認輸,不算反悔,我就是要在那裡賣藝,他們除了丟東西砸攤還能拿我怎麼樣?這次是沒防備,下次不會了,打起來我也不怕他們!”
聽了這話,謝憐心頭那突如其來的戾氣登時散去了,被一陣疚代替。
風信如此,他卻還自己一個人在這兒頹廢喪氣,如何對得住到了這一步還未舍他而去的忠心侍從?
想到這裡,謝憐歎了口氣,道:“對不起,風信。”
風信一愣,大力擺手,道:“殿下幹什麼和我說對不起,這不是廢話嗎。”
謝憐道:“這些日子都是你一個人掙錢,辛苦你了。”
風信道:“只要你好好修煉,早日再飛升,比什麼都強!”
又聽到“飛升”二字,謝憐沉重地點點頭。
國主和王後被風信瞞住,只以為謝憐這幾日在外修煉。見到他回來,王後還是高興地又做了頓飯。謝憐於心不忍,把風信那碗拿過來,代替他吃了。一夜無眠。
第二日,風信早早起床出去,謝憐則留下來修煉。
可是,雖然他已經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神,卻仍是無法集中神。
這道理,就像人人都知道,要出人頭地唯一的辦法就是勤學苦練。但是,一萬個人裡,有幾個能真正做到勤學苦練這四個字?同理,就算他在心裡告訴自己一萬遍心無雜念,但又如何是說說就能做到的?
一連十幾日,修煉進展都停滯不前,一無所獲,謝憐難免心中焦急。尤其是每日深夜裡風信拖著疲憊的軀回來,和王後一起問他今日是否有進展,謝憐都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巨大力。
但他不敢實話實說,只能含糊回答有進展,於是,風信和王後便十分高興。長久下去,不是辦法。兩個月後,謝憐終於無法再讓這種現狀持續下去了。
一日,風信深夜歸來,兩人在桌邊吃著昨日留下來的剩飯。吃著吃著,謝憐忽然對他道:“我恐怕要離開一段時日了。”
風信一邊飯,一邊愣了:“啊?離開?你要離開去哪?”
謝憐緩緩地道:“我要去尋找一靈氣充足的清幽之地,閉關修煉。”
修煉之地若是靈氣充沛,對修行人必將大有裨益。之前,謝憐是因為不能下定決心離開父母和兩個侍從,這才一直無法。眼下,他卻改變了主意。風信沒多想,道:“太好了!殿下,你早該這麼做了!清修才最有效。”
謝憐點了點頭,頓了頓,又道:“我離開期間,就麻煩你看顧父皇他們了。”
風信正要回答,卻忽然猶豫了一刻。雖然轉瞬即逝,但謝憐對他悉至極,怎會看不出來他這一瞬間的遲疑?
正在這時,屋裡國主道:“你去便是。孤王不需旁人看顧。”
風信和謝憐放下碗筷,往屋裡看去。國主竟是還沒休息,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出聲口。謝憐搖了搖頭,低聲道:“又在逞強。”風信則笑了一下,則=道:“殿下放心。那是肯定的。”
現在他倒是答得爽快了,不過謝憐也沒忘記,方才,風信在答話之前,好像稍微猶豫了那麼一刻,仿佛有別的顧慮。
可是,想想他又覺得,說不定真是看錯了。除了他們,風信又不認識別的人,又沒有別的牽掛,能有什麼別的顧慮?略去不想,轉而考慮明日行程。
第二天,謝憐便背了簡易的行囊,暫時告別了父母和風信。
他徒步行走了不知幾十裡,風餐宿數日,終於尋到了一適合作為清修之地的僻靜深山。一番勘察,謝憐先是一愣,隨即,心中狂喜:
“太幸運了……此地風水甚佳,竟是一難得的天福地!”
倒黴至今,居然突然時來運轉了,謝憐還有些不敢置信,反複確認,這才無疑。這真是一靈氣充沛的寶地。若能在此潛心修行數月,必將事半功倍、突飛猛進!
謝憐仿佛看到了希,連日來黯淡的心一下子明朗了,心中歡欣雀躍:“父皇、母後、風信,等等我。我很快就會回來了!”
順著陡峭崎嶇的山路攀行了三四個時辰,謝憐終於在日落之前,進了這座靈山的深。
在重重樹林中穿行,明顯能覺到離靈氣發源之地越來越近了。謝憐的腳步也越來越輕快。誰知,正當他在挑選清修地點時,後忽然傳來一陣雜雜的腳步聲。
如此僻靜的山野之地,居然會有這麼多腳步聲,謝憐下意識回頭去。萬萬沒想到,這一,他邊的微笑就僵住了。
在他後,竟是出現了許多人,大約三十幾個,高矮胖瘦不一,相貌服飾各異,但無一例外,都是神。數是上天庭的末位神,多數是下天庭的同神。
其中,赫然還站著上次撞上攔路打劫時的那幾個小神!
他們看到謝憐,神微變,扯扯這個,捅捅那個,低聲不知道說些什麼。而看到他們,謝憐的手一下子微微發抖起來。
雙方面面相覷。半晌,那邊才有神咳了一聲,道:“這麼巧,居然在這兒遇到了太子殿下。”
“是啊,太子殿下怎麼也到這兒來了?”
“……”
謝憐微一點頭,盡量鎮定從容、不卑不地答道:“我是來此修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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