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舒早就猜到郭九娘不會同意讓綠倚跟顧長晉走。
不是因著綠倚是春月樓的頭牌花魁, 而是不會讓春月樓牽扯進這些朝堂紛爭里。免得一個不慎得罪了權貴,連生意都做不下去。
只郭九娘不知,兩年后當上東宮太子的可是這位顧大人。盡管顧長晉不是那等以公報私的人, 但此時能助上一把也是好的。
郭九娘雖是春月樓老鴇, 但從來不會控底下姑娘的意志。綠倚若是想去, 郭九娘不會攔。
是以容舒與顧長晉兵分兩路,一個去見郭九娘,一個去見綠倚。
出乎容舒的意料, 綠倚聽提起廖繞,只怔了下,而后不帶任何遲疑便應了下來。
廖繞此刻就在總督府里。
上了馬車,綠倚緩緩搖著手上的芭蕉扇, 道:“顧大人可否同奴家說說, 為何非要奴家走這一趟?難不大人真信了外頭說的,廖總督對奴家癡心一片?”
說到后頭,笑了下,嫵的眉眼里流出一嘲弄。
顧長晉道:“綠倚姑娘有一把與廖夫人極相似的嗓子。”
綠倚搖扇子的手一頓, 目凝住, 顧長晉這話徹底驚住了。
腦中倏然劃過一幕幕與廖繞相的畫面。
他在面前,從來不擺總督大人的架子。卻總喜歡惹生氣, 聽罵他。
也只有在氣急的時候,才會直呼他的名字,罵他“混賬”。
他聽后不但不氣, 還要罵個痛快, 之后還會笑著問:“還氣嗎?不氣了好不好?”
他說那話時, 眼里萬分, 輕易就能人沉迷其中。
綠倚垂下眼睫, 倏忽一笑。
難怪他從來不,原來他喜歡的只是的聲嗓,是想要通過的聲音聽他想聽的話呢。
作為吳家磚橋第一花魁的名頭還不是他捧出來的,但也正是因著他,旁的高顯貴才不會打的主意。
綠倚輕嘆一聲,幽幽道:“看來奴家這把嗓子還真是生得好,說罷,顧大人要奴家如何做?”
馬車行至總督府,柳元人已經在垂花門,見到顧長晉一行人,略一頷首便領著綠倚進了正中的一個院子。
綠倚換了套素凈的裳,跟著一個眉眼清秀的婢進了主屋。
容舒環顧四周,這里應當是總督府的主院,四周種滿了香樟樹,秋夜靜寂,芬芳郁馥。
婆娑樹影里,兩張竹椅頭并頭挨著,大抵是許久不曾有人坐過,上頭已經鋪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顧長晉用袖子拂去落在竹椅上頭的塵土,將兩張椅子分開一臂之隔,對容舒道:“坐著等罷,那藥起效果還得一段時間。”
容舒提起擺在其中一張竹椅坐下,抬眸看著顧長晉,道:“那藥當真有用?”
方才顧長晉離開春月樓時,特地同郭九娘討了一包藥。
當時郭九娘神還有些古怪。
顧長晉頷首,解釋道:“用洋金花與春風散混合服用,能讓人減輕痛楚,與此同時,還會產生幻覺。心里頭越盼見到什麼,便會出現什麼。”
容舒挑了下眉梢:“當真能看見自己最想見的東西?”
“嗯。”顧長晉并未在另一張竹椅落座,而是微微靠著樹干,垂眸看著道:“這藥我吃過,的確是見到我當時最想見的人。”
男人的聲嗓頓了下,方繼續道:“是我在浮玉山的親人。”
這藥方還是老太醫親自琢磨出來的。
浮玉山里一把大火燒毀了他曾經擁有的一切,他自此病倒,奄奄一息之際,老太醫讓他吃下這藥,同阿爹阿娘他們告別。
“他們想要你好好活著。”老太醫睿智蒼老的眼里滿是慈,“殿下與他們告別后,便忘記過往,好好活下去。”
顧長晉的確是活下來了。
只他從未忘記過往,始終記著浮玉山的一切,始終記著。
男人的聲音是那麼的平靜,只他說的話卻是生生剖開了他的過往。
他與養父母一家的一貫來好。
容舒仰起臉看他,這一看才發覺,他的面很差。
月泠泠,從樹梢縷縷落下,他半張臉攏在紗里,清雋的面龐白到近乎明。
這是舊傷未愈,還是又添新傷了?
容舒下意識冒出這麼個念頭,只這話到底沒問出口,目在他臉上停了半瞬便移開。
前世死的時候,也出現了幻覺。
看到了顧長晉。
那幻覺也只出現了一剎那,很快的目力便被黑暗吞噬,什麼都瞧不見了。
在那幻覺里,約聽見他喚了聲:“容昭昭,咽下去。”
只咽下去什麼呢?
真真是奇怪,即是臨死前的執念,那也應當是聽他說一句“對不住”才對。
“廖總督的幻覺里,會出現廖夫人是麼?”容舒好奇道:“他會對廖夫人說什麼?”
“方才陪在綠倚姑娘邊的便是打小伺候廖夫人的婢,會教綠倚姑娘如何套話。”顧長晉耐心地說著,“只是這法子能不能見效,那就要看天意了。廖夫人傷了腦,至今未醒。若不然,由來問會更有效。”
容舒若有所思道:“廖總督很在乎他的夫人,即是如此,他為何還要去吳家磚橋花天酒地?甚至讓他與綠倚姐姐的傳言甚囂塵上,他就不怕廖夫人知曉后,只會離他離得更遠?”
“許是因為他知道他們再回不去從前了。”顧長晉淡淡道:“從廖繞與水龍王合作開始,他們便已經分道揚鑣。”
這話著實是讓人覺著唏噓不已。
容舒抬眸看了眼頭頂那玉盤似的月亮。
今兒是月娘節呢,一個本該團團圓圓的日子。
“至高至遠明月……”
小娘子的聲音低低的,呢喃一般。
顧長晉微微一怔,這詩的下一句是——
至親至疏夫妻。
他順著的目,也看向天邊那泛著的月兒。
今兒是八月十五。
嘉佑一十九年的八月十五,他與在摘星樓相遇。
嘉佑二十年的八月十五,他與結發夫妻。
而現在,嘉佑二十一年的八月十五,他與在距離上京千里之外的揚州,在香樟樹影里,嘆著旁人的故事。
那明年呢?
明年的八月十五,他們又會是如何呢?,可是會離開上京,去大同?
顧長晉烏黑的眼睫緩緩垂下,目落在浸在月里的臉。
“容舒。”
“我現在的境容不得我去喜歡一個人,可我怕等我能去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那人卻已不在原。我怕我會尋不著你,是以那日,匆匆地同你說了那些話。”
他看著,眉眼里帶了點執著,也帶了點兒溫。
“那些話,那些在酒窖里同你說的話,你若是不喜,便都忘了。只是那些話,俱都出自我真心。”
容舒怔了怔。
進他的眼,覺得他此時此刻的目竟是有些悉的。
曾經在夢里,顧允直就是這樣看的。
用帶點兒執著又帶點溫的目看著,對說:“很快,很快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喜歡你。”
院子里沉寂了一瞬。
一道“吱呀”開門聲打破了這陣靜寂,綠倚紅著眼眶出來,后跟著廖夫人的婢,那婢面神傷。
顧長晉看了容舒一眼,道:“我進去看看廖總督。”
容舒一看綠倚的神,便知廖繞定是不好了。應了聲好,便快步往前去,穩穩扶住綠倚的手臂。
綠倚輕聲道:“我什麼都問不出來,他反反復復只問我一句,記不記得我與他頭一回相遇的地方。”
與他頭一回相遇的地方還用問麼,自是在春月樓。在臺上唱著曲兒,他領著一群武將從外進來,而后便頓住了腳,在滿屋喧鬧聲中靜靜聽完唱的曲。
只綠倚知曉,廖繞問的分明是他與范錦書初遇的地方。
“不對,他閉眼時還低低說了一句,范錦書,你當真以為是老尚書讓我娶你,我才娶你的嗎?”綠倚清的臉漸漸揚起一苦的笑,“你可知我當初為何要氣急敗壞地削他一記?因為他教我舞劍時,里喚的卻是旁人的名字,我只當他里喚的是哪個花樓姑娘。卻不想,原來錦書是廖夫人的閨名。”
“我進去之前都還在想,他或許會認出我,認出我是綠倚,而不是廖夫人。”
綠倚的語氣悵然若失。
那日回去后,稱病躺了兩日。第三日,又重新揚起了笑,做回吳家磚橋最負盛名的花魁。
也就在這一日,昏迷了兩日的江浙總督廖繞徹底撒手人寰。
八月二十,梁霄從四方島凱旋而歸。
八月二十二,那位被柳元藏在監軍府的廖夫人終于醒來。
容舒不知曉通過廖繞最后的兩句話,顧長晉是否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送完綠倚回去春月樓后,便回了辭英巷。
四方島徹底被毀,余下的海寇不氣候,往更遠些的海島逃竄而去,投靠旁的海盜去了。
八月二十五,容舒將城隍廟里余下的傷藥送回去醫館,又將手里余下的糧食分送給附近百姓后,便從辭英巷回了沈園。
先前那一個多月,與落煙就借住在巷子里的一家子武館里。
這家武館是辭英巷的一家傳奇武館,館主姓田,是田氏拳法的傳人,只招弟子傳承田家拳法。武館里的姑娘們個個能打,從這里出去的弟子,大多都是去鏢局走鏢,又或者去大戶人家給宅閨秀做護衛。
容舒給阿娘寄的信便是田館主在鏢局走鏢的徒弟替送的。
落煙自小在穆家長大,習的是穆家槍法,對田氏拳法很是興趣,閑暇時沒同田館主切磋,一來二去的,便也混了。
回去沈園的路上,落煙悄悄同容舒道:“田館主應當是喜歡路捕頭的。”
容舒一愣。
田館主一直云英未嫁,難道就是為了等拾義叔嗎?
可拾義叔等的是阿娘。
私心里自然希阿娘離開侯府后能有一個好歸宿,拾義叔便很好。
只若是拾義叔真的不等阿娘,選擇同田館主喜結連理。
再是可惜,也不會阻止,只會真心實意地祝福他們。
畢竟,這世間誰都沒有資格旁的人一直等著。
恍惚間,又想起十五那日,顧長晉在樟樹下同說的話。
他說他如今的境不允許他喜歡一個人。
他如今是何境?怎地好像說得他如今這境很危險似的。
莫不是同戚皇后有關?
一想到戚皇后,便想起前世那鉆心蝕骨的疼痛。
從前只要想起那一幕,那子疼痛就像是殘留在子里一般,依舊會有痛。
只眼下再想起,那些痛仿佛輕了許多。
連帶的,前世的那些事,多了一層朦朧,竟變得像是夢一般。
可怎可能是夢?
明明腦中記著的那些事、那些人都與現實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有些人的命運改了。
譬如許鸝兒,譬如潘學諒,譬如這次揚州府本該死去的上萬名百姓。
容舒搖了搖頭,散去腦中的疑。
馬車一路晃,下晌那會終于到了沈園。
江管事先前帶著一批沈家的老仆回了祖屋,只留下一批護衛看門。揚州府解后,他便又回了沈園。
同容舒稟告了祖屋那頭的況后,他笑著道:“聽說姑娘這次替揚州府的百姓做了不好事,祖屋那幾位老祖宗讓姑娘過幾日回去一趟,要給您包個大紅封。”
容舒莞爾道:“,我先養幾日,等神頭養回來了便去看幾位老祖宗。對了,江管事——”
抬手指了指三省堂,道:“舅舅那屋子怎麼鎖了?我還想趁著這幾日得閑,去書房繼續找外祖父的手札看呢。”
江管事聞言便低頭在腰間出一大串鑰匙,道:“老爺的書房里放著不老太爺的東西,先前離開沈園,老奴怕那書房出甚岔子,索便人鎖了,老奴這就去開鎖。”
容舒也不急著去三省堂,同江管事作別后,便往漪瀾筑去。
漪瀾筑種滿了花花草草,一個多月不曾回來,這會滿地都是枯枝落葉。
張媽媽正指揮著漪瀾筑的仆婦婆子清掃,見容舒回來,忙上前握著容舒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聲道:“姑娘這月余吃了不苦罷?瞧著又清減了些。”
容舒的確是清減了不,笑了笑,撒道:“我倒是不覺得苦,就是覺得饞得。今兒媽媽給我蒸個羊酪,燉個鹿脯,做個蟹釀橙,再煨個小吊梨湯罷。”
張媽媽笑著應好。
做這些菜可得費不功夫,晚膳前要吃上這麼幾道菜,這會就得去把食材挑好。
張媽媽了眼天,道:“老奴這就去大廚房。”說著,了兩個仆婦便匆匆出了漪瀾筑。
容舒著張媽媽遠去的影,角的笑靨微斂。
進寢屋換好裳,撿起兩本游記,對落煙道:“走罷,我們去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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