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舒本是準備在十二月初九那日, 便啟程去揚州的。
椎云已經差人將譚治看住,就連昏迷不醒的張媽媽也有人看守著。
容舒知曉沈家的事也差不多該塵埃落定了,便差人備好馬車, 把鳴鹿院收拾一番, 要去揚州府與沈一珍會面。
只出發的前一晚, 顧長晉忽然來了。
“你娘與路捕頭正帶著沈家的商隊趕往上京,你現在去揚州興許會與你娘錯過。”
他來得急,連大氅都沒披, 只著一玄的繡五爪蟒龍的常服。單薄的裳已經洇出一片水漬,是雪化在裳上的痕跡。
饒是他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靜,可容舒還是看出了他眸底里的焦灼與凝重。
“出了何事?”容舒下意識道:“可是阿娘那里出事了?”
“不是,你娘很平安。淮州那頭雪崩, 路過的行人都被困在了城里。朝廷已經派人去支援, 柳公公與都察院的左副都史胡大人都去了,再過幾日,他們便能離開淮州。”
容舒還是不放心,“柳公公他們出發多久了?我現在出發, 可能追上他們?”
顧長晉卻沒應, 只定定著容舒,一字一句地問:“容舒, 你信我麼?”
容舒怔了怔,一時他這問題給問住了。
怔了片刻,雖不知他問這話的用意, 但依舊誠實道:“我信。”
顧長晉緩緩一笑:“那你今夜便隨我回東宮, 柳元會直接將你娘送到東宮來。”
去東宮?
容舒微微蹙眉:“殿下若是覺得我離開上京去尋阿娘太過冒失, 那我便留在鳴鹿院等阿娘, 不必特地去東宮。”
“不。”顧長晉搖頭, “那日汪德海雖沒有宣旨,但有心人早就猜到那是道賜婚圣旨。如今我在麒麟東街求娶容家大姑娘的事已是街知巷聞,蕭馥定會打聽到這個消息,以的手段,很快便會對你下手。”
容舒眉心蹙得更厲害了。
到這會都想不明白自己與蕭馥有何深仇大恨,張媽媽是的人,前世那杯毒酒也有可能出自手。
“為何會如此恨我?”容舒困道:“譚治聽命于,殺了我只會令阿娘與譚治反目,就不怕阿娘會替我報仇,將譚治驅逐出沈家嗎?”
“因為不許我喜歡你,或者說,不準許我喜歡上任何人。”顧長晉沉著聲,緩緩道:“大抵是因著啟元太子的事,蕭馥從小便教導我不可信任也不能喜歡上任何人。是以只要是我喜歡上的姑娘,都不會放過。”
這樣一番話,他說得臉不紅心不跳的,著的那雙眼坦坦。
容舒一時無言,又聽他問:“還記得阿追嗎?”
阿追?
容舒腦中晃過一些畫面。
松思院的拔步床,繡著石榴花開的幔帳靜靜垂落。
屋子里沒掌燈,漆黑中,男人修長糙的指過的眉眼,對道:“我一直想帶阿追回去浮玉山,容昭昭,以后我們一起送他回去浮玉山。”
阿追,是那只與他自小一起長大的獒犬。
這獒犬曾經從狼下救下顧長晉的命,即便是遍鱗傷也不肯逃命,最后他們一人一犬,將那頭狼合力殺死了。
容舒落下眼睫,輕“嗯”了聲。
顧長晉平靜道:“蕭馥著我親手殺了阿追。”
容舒抬眼看他。
顧長晉繼續道:“這也是為何,我十分篤定,蕭馥會對你手。”
容舒抿了下。
他在邊安排了許多人保護,這鳴鹿院附近至有數十名金吾衛日夜盯著,他們來了后,連山林深里的野咆哮聲都消失殆盡了。
按說這里應當是十分安全的。
再者,距他求娶那日已經過去好些時日了,為何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要在今日來?
他防的人真的只有蕭馥?
容舒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
思忖間,又聽顧長晉道:“等你娘來了,我便派人送你們去揚州或者大同。”
容舒心中的怪異之愈發盛,只知曉能顧長晉這般慎重以待,想來是真的形勢迫。
遂也不再遲疑,爽快道:“我去收拾行囊。”
東宮里多了個客的事,這上京幾乎無人知曉。
容舒前腳才剛離去,鳴鹿院立即便多了一名形與容舒相似的子,盈月、盈雀和落煙都留在了鳴鹿院,唯獨柳萍沒了蹤影。
顧長晉將容舒安排在了紫宸殿。
紫宸殿是顧長晉的寢殿,容舒卻不知,跟著兩名宮婢步殿后,腳登時就跟生了似的,僵在原地。
這屋子里頭的一應擺設竟然跟松思院別無二樣。
一樣的黃花梨木雕十二瑞拔步床,一樣的石榴花開幔帳,一樣的花楠木梳妝臺,就連梳妝臺上的妝奩都是一樣的。
只這殿比松思院委實要大許多,這些個擺設本占不了多空間,于是九座檀香木抱山石屏風又隔出了一個書房,這書房與梧桐巷那書房十分相似。
唯一的不同便是書房的墻上掛了四幅畫,畫上還掛著一幅字,上書——
【四時有令】。
容舒著那四幅對應著春夏秋冬的畫,長久不語。
這些畫都是前世在書房里畫過的,那時他埋首案牘作畫,無需言語,便已覺歲月靜好。
可惜后來他將這些畫取了下來,也不再去書房陪他。
作畫慣來隨心,想到甚便畫甚,如同天馬行空般無拘無束。
這樣的畫便是自個兒想要再臨摹一幅都不容易,他又是如何將曾經的畫一點一點復刻出來的?
便連畫卷上與他對視時,失神多落下的一滴墨都原原本本地復刻出來了。
“這些……是誰畫的?”怔怔地問出聲。
伺候的那兩名宮婢聽見此話,立馬搖頭道:“奴婢不知。”
其實容舒不必問也知曉是誰。
只那人慣來不作畫,他是如何將前世的畫都復原出來的?
看過了多遍?
又臨摹了多遍?
兩名婢見容舒不說話,年長些的婢忖了忖,便恭敬道:“容姑娘可要奴婢去問問長史大人?”
太子殿下的寢殿便是長史大人帶人重新裝潢休憩的,想來也會知曉這四幅畫出自何人之手。
“不用問。”容舒笑了笑,道:“我不過是隨口一問。”
環顧一圈,又道:“這寢殿,平日里可有人住?”
年長婢名喚竹君,乃東宮的掌事宮,略一思忖便如實道:“此乃太子殿下的寢殿,太子殿下平日喜歡一個人在小書房辦事,在大書房議事。這屋子里的一切,唯有他的兩名侍能,奴婢二人也是頭一回進來殿。”
正說著,旁邊那扇三六椀菱花窗外頭忽然一陣影影倬倬的說話聲。
竹君忙道:“容姑娘,先讓蘭萱伺候您換裳罷,奴婢到外頭瞧瞧是哪些不長眼的在喧嘩。”
今日風饕雪的,容舒擺上沾了一層雪沫子,被屋子里的地龍一烘,全都化了水,淋淋地著腳腕,于是點點頭道:“竹姑姑自顧忙去,我這有蘭萱在便夠了。”
竹君恭敬退下,出了殿,穿過游廊,往菱花窗對面的小花園行去。
小花園里種著幾株紅豆杉,此時,幾名宮婢正嬉笑著在樹下掛小木籠。
竹君瞥了瞥那些木籠,問道:“這是甚?”
一名小宮婢笑著道:“這是暗衛送來的,說是從鳴鹿山那片老梅林取下來的什。”
那小宮婢說到這,往左右一,悄悄拉開一個柵欄狀的木籠門,同竹君獻寶似地道:“竹姑姑,您瞧瞧這里頭的小冰,當真是活靈活現呢。”
竹君一聽這些木籠子來自鳴鹿山的老梅林,便知這些都是殿下給容舒安排的,忙斥聲道:“莫要,這些都是貴人的東西,摔壞一個,仔細你的皮!”
小宮婢被這般一斥,忙合起那木籠門,道:“竹姑姑,我知道錯了。”
“這些木籠子你們好生看著,這幾日風大,記得套牢固些,要摔了。”竹君叮囑了幾句,便回了紫宸殿。
容舒已經換好裳。
上那套裳還是竹君親自去司制房取的,上頭用大紅大紫的線繡著鸞鳥雛,是太子妃方才有資格穿的花樣。
殿里這樣的裳足有數十套,都是一個多月前司制房的繡娘們連夜趕制出來的。
今晨太子差去取這些裳時,竹君便猜到了,今日住進這里的姑娘定然就是日后的太子妃,是以半點都不敢疏忽。
“方才那陣吵雜聲是底下的婢子們聽太子之令在小花園里掛木籠子。”規規矩矩地稟告了一聲,便上前推開那寬大的菱花窗,“這些木籠子說來還是從姑娘您住的地方送過來的,想來是姑娘心之。”
容舒順著去,果見幾株紅豆杉下,一排木籠子在風雪里輕輕搖晃。
容舒了半晌,驀地問道:“殿下現在可在東宮?”
方才顧長晉將送到紫宸殿,便匆匆離去了。
東宮乃未來儲君住的地方,儼然就是一個小皇宮,方圓極大,容舒也不知曉顧長晉在不在這里。
竹君恭聲笑道:“殿下在儲英殿的大書房里見管大人,管大人今晨就來了東宮,等了好些時辰了,想來是有要事要稟告。”
竹君卻不知,這會在儲英殿大書房里的,不僅有管惟,還有一名狀若老嫗的婦人。
那婦人跪在地上,面上布滿了縱橫錯的傷疤,正是丁氏。
“起來罷,都坐著說話。”顧長晉垂眸著丁氏,“陳梅殺夫案,都察院的史已向孤呈新的證據,不日大理寺便會重審此案,屆時孤也會去。”
丁氏喜極而泣,“砰砰”磕了好幾個響頭。
聽說過太子殿下的事跡,當初許鸝兒的案子便是在他手里翻了案的,丁氏相信只要太子殿下在,梅兒便不必被斬首了。
陳梅被抓走了大半年,丁氏這大半年亦是日日不能安眠,是愈發消瘦。
管惟上前攙扶起,讓在旁邊的圈椅坐下,道:“殿下民如子,讓你坐著回話那便坐著回話。”
丁氏這才安心落座。
了管惟,雖知曉陳梅的案子有轉機了,可想起先前管大人對自己說的話,一顆心又不上不下的。
“管大人說民婦可助太子殿下破一樁懸案,不知殿下要民婦協助查的是哪一樁案子?”
顧長晉溫聲問道:“你來上京的途中曾被人劫走,劫走你的那些人要你作甚?”
這話一落地,丁氏差點沒從椅子里摔下,心驚駭到甚至不敢抬眼看顧長晉。
在皇后娘娘面前說的話雖都是真的,但很清楚,那些話是那人教說的,為的便是誤導皇后娘娘。
“民婦,民婦駑鈍,實在不知殿下在說什麼。”丁氏穩住聲音道:“民婦不曾被人劫走過。”
“丁娘子不必驚慌,本奉太子之命到太醫院請了醫正去給陳梅把脈,陳梅上中的毒他能解。”管惟笑笑道:“那位醫正乃太醫院院使之孫,當初太子殿下重傷,便是這位醫正大人治好的。”
丁氏依舊搖頭。
那人送去都察院時曾說過,若敢泄半點,梅兒立刻便會毒發,慘死獄中。
不敢賭。
顧長晉見搖頭不語,沉道:“孤已經派人將陳梅從大理寺獄轉到旁的地方,讓孫醫正給解毒。那人便是想去大理寺獄謀害陳梅,也尋不到人。”
他頓了頓,又道:“你如今同孤從實招來,日后皇后娘娘便是知曉真相,也不會歸罪于你。”
書房里靜了良久。
顧長晉與管惟皆不說話。
丁氏默了半晌,囁嚅道:“殿下當真能保證那人害不到梅兒?還有,皇后娘娘不會追究民婦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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