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東宮侍衛長倪煥, 在為啟元太子的侍衛之前,曾是甘州衛的一名百戶長,與衛所里的另一名百戶長顧鈞乃生死之。
二人約好了要一直留在甘州, 捍衛大胤的邊關。
只可惜在蕭啟元來到甘州那一年, 他們俱都離開了甘州, 自此分道揚鑣。
“啟元太子在甘州做指揮使時,因著決策失誤,致使兩萬名甘州衛的將士被活埋。好在信王及時領兵前往甘州, 救下了啟元太子,并親自上陣同韃靼軍手。十日后,信王中箭被困,倪煥背著信王拼盡全力殺出重圍, 只可惜還是晚了, 信王傷口惡化,送回軍營時已來不及救治。”
蕭馥七歲之前都生活在涼州,信王雖不是生父,但自小視如己出待極好。
信王是建德帝同父同母的弟弟, 與自小被當做太子培養的建德帝不一樣, 信王子豪放不羈,不拘束, 最討厭的便是上朝。
在蕭馥印象中,這父親在涼州掌管涼州衛時,日不務正業的, 從不曾見他上陣殺敵過。
戚甄說當初是他領兵去甘州救啟元太子, 顧長晉也說是他解了甘州之困。旁人口中的信王與蕭馥印象中那個對耽于樂的父親完全不一樣。
“這些都是倪護衛與你說的?你究竟想說什麼?”
“郡主耐心聽完我說的故事, 便知曉我想說什麼了。”顧長晉低沉的聲嗓十分平靜, 他繼續道:“浮玉山的獵戶顧鈞是倪護衛最好的兄弟, 信王被困的那一夜,便是顧鈞守衛啟元太子的營帳,也是他將信王被困的消息稟告給啟元太子。只可惜啟元太子擔心有詐,不肯前去救人,只想盡早離開甘州,回京養傷。底下的將領們不愿冒險,也不敢違抗啟元太子的命令,是以那一夜,無人去救信王。”
也正是看清了啟元太子與大胤將領貪生怕死的面目,顧鈞傷后便沒有繼續留在衛所,而是選擇回去故里,在浮玉山做了一名獵戶。
與心灰意冷的顧鈞不一樣,倪煥救下信王后,得了啟元太子的看重,離開涼州時,他將倪煥帶回了上京。
于是曾經矢志要駐守邊關的兩個年郎俱都離開了甘州,一個了獵戶,一個了東宮護衛。
顧長晉至今都記得顧鈞提及往事時,眉眼間的失與落寞。
那時阿兄問父親,可是后悔了當初離開衛所?
父親卻道:“不曾悔過,只是憾,我與你倪叔期待的那個太平盛世究竟會不會來。”
從軍的人心底總是要有些期盼,若不然會熬不過戰場上的尸山海。顧鈞期盼的是明君,是心懷家國的良將,是不畏生死的兵丁。
嘉佑帝登基之初,幾乎無人相信這個病弱的毫無基的帝皇能給大胤帶來安寧。
顧鈞亦然。
阿兄聽罷,一舉手上的彎弓,笑著道:“怎會不來?日后我同阿爹一樣,上戰場殺敵去。歲兒聰穎,可以考狀元去。我們兄弟二人一起為朝廷效力,掙一個太平盛世。”
阿兄話音剛落,將將學會說話的小妹便著聲問:“阿兄,那我呢,我做什麼?”
阿兄還未及說話,父親便過來舉起小妹,朗聲大笑道:“我們媛姐兒就留在在浮玉山陪阿爹阿娘,做大將軍與狀元郎的妹妹!”
那一日浮玉山的天格外晴朗,顧長晉仿佛又聽見了父親與阿兄、小妹的聲音。
從他離開浮玉山,以蕭硯的份活下去開始,他便將昔日關于浮玉山的一切深埋在心底,直到今日,方允許自己想起從前。
“倪護衛忠心耿耿,到了東宮后便得到了重用。在啟元太子監國后,更是順理章地了東宮的侍衛長。之后啟元太子被毒殺,倪護衛用自己的兒子換下蕭硯,帶著蕭硯投靠久居在浮玉山的顧鈞。”顧長晉著蕭馥,“這些想來郡主早就知曉了,若不然郡主也不會尋到浮玉山來。”
蕭馥沉默不語。
顧長晉取出那塊刻著“硯”字的玉佩,繼續道:“郡主尋到倪護衛與蕭硯的那一年,正是嘉佑六年。那一年我六歲,蕭硯七歲,蕭硯將他的玉佩與了我,讓我替他活下去。”
“不可能!”蕭馥握了木椅上扶手,冷著聲道:“你時摔斷過,當初就是老太醫接的骨,老太醫過骨,你就是蕭硯!老太醫不可能會驗錯!”
“老太醫的確不會驗錯。這也是為何,他在病逝前給了我一顆藥。若我沒猜錯,那藥,郡主手里應當也有一顆,用在了聞溪上。”顧長晉垂眸看著蕭馥,輕笑道:“就那麼難以相信嗎?郡主瞧我與啟元太子長得可像?”
蕭馥緩緩抬起眼睫,一瞬不錯地著顧長晉的臉。
從前就發現了,這孩子生得不像啟元太子,也不像太子妃。只這世間生得不像父母的孩子大有人在,從不曾因此起疑。
倪煥說他是蕭硯,老太醫也說他是蕭硯,甚至連蕭衍與戚甄都承認他就是蕭硯。
然此時此刻,著顧長晉沉靜的冷如寒潭似的眼,忽然有些不確定了。
這孩子與從來不親,背著建立自己的勢力,又三番兩次忤逆。如今更是同戚甄聯手,想要奪的命。
他對蕭衍與戚甄都沒有恨意,反倒是對充滿了敵意。
至今都記得,在浮玉山將他帶走時,他恨不能將挫骨揚灰的眼神。
“這才是真正的蕭硯。”顧長晉從袖筒里取出一張畫像,慢慢鋪陳在蕭馥眼前。
蕭馥一把搶過那畫像,著里頭那稚的與啟元太子有七分相似的年,漸漸變了臉。
顧長晉站起,撈過桌案上的茶壺,揭開壺蓋,從袖口里取出一顆藥,丟壺里。
接著又從桌案上翻起一個茶杯,慢慢斟滿。
“郡主要我莫要忘了殺父仇人,還曾著我起誓,他日定要為父親手刃仇人。今日,我該履行我的誓言了。”
蕭馥從畫像里抬起眼,盯著那茶杯,臉鐵青,已經猜到了那是什麼藥了。
三更天,定然是三更天!
畫像從手中落,攥椅上的木子,往前推半寸,可下一瞬,忽又松開了手。
便是趁顧長晉不備,闖出這小佛堂又有何用?
這孩子是親手教出來,他的手段難道還不清楚?
整個大慈恩寺都在他掌控之下,邊的人不管有沒有背叛,都被他控制住了。
逃不了。
巨大的絕過后便是視死如歸般的平靜。
這一局是輸了!
耗費了二十多年的,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就為了給啟元太子報仇,為了將他的兒子送上帝位。
現如今卻發覺這些全是虛像!
“呵呵呵!”
“哈哈哈哈!”
蕭馥忽然低頭笑了起來,笑得肩膀劇烈抖,笑到最后甚至開始痛苦地咳嗽起來。
顧長晉冷眼看著。
一陣摧枯拉朽的咳嗽聲之后,蕭馥面上的神已經恢復了平靜。
“這杯‘三更天’我喝。”著顧長晉,一字一句道:“安嬤嬤和張媽媽,你給們一個痛快。”
顧長晉未置可否。
只緩緩行至窗邊,在牖木上“篤篤”叩了三下。
片刻后,常吉將一個衫襤褸、蓬頭垢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男子丟了進來。
那男人眼睛蒙著布,整個人蜷在地上,抖若篩糠,里念念有詞,狀若瘋癲。
常吉十分嫌棄地扯下他眼里的布,踹了他一腳,道:“滾過去!”
譚治睜開眼,看到顧長晉與蕭馥,面先是一怔,旋即又是一喜,還當是他獲救了,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朝顧長晉磕頭:“主!”
磕完頭又爬向蕭馥,雙目含淚哽咽道:“郡主!”
“別過來!”蕭馥嫌惡道:“離我遠一點!”
譚治一愣,手撐著地面,滿面胡茬的臉糊滿了涕淚,他著蕭馥,遲疑地又喚了一聲:“郡主?”
蕭馥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抬眸著顧長晉,道:“讓他滾!”
顧長晉繼續翻開一個茶杯,斟滿。
“兩杯‘三更天’,郡主挑一個人陪你罷。譚治、安嬤嬤、張媽媽,你想要誰陪你?”
蕭馥抬起眼。
顧長晉端起茶杯,溫和笑道:“郡主若是下不了決心——”
“讓譚治陪我喝。”蕭馥打斷他,毫不猶豫道:“你給安嬤嬤與張媽媽一個痛快!”
顧長晉“唔”了聲,向譚治:“郡主挑中了你,喝下這茶,死后你將以夫妻之名與合葬。譚治,這杯茶你喝是不喝?”
譚治還未及開口,一邊的蕭馥面已經怒吼道:“顧長晉,你敢!”
譚治怎配與同葬?不過一個低賤的商人,他怎配!
譚治了蕭馥,又了顧長晉,像是想明白了什麼,“主,我兒聞溪呢?”
顧長晉慢條斯理道:“清溪郡主抱恙,此時正在由皇后娘娘照料。”
聞言,譚治渾濁無的眼珠子一寸寸上抬,著蕭馥那布滿憤怒與嫌惡的面容,干涸皮的緩緩扯出一個笑:“小的愿意陪郡主喝!”
譚治上前抓住一個茶杯,將里頭的茶水喝盡,又抓起另外一個茶杯,趁著蕭馥發怒的瞬間,將那杯茶水灌了蕭馥里。
“郡主莫怕,不管去哪兒我都陪你!”
茶杯“哐當”一聲掉落在地,顧長晉掀開布簾,往外行去,靜靜立在門外。
小佛堂里的怒斥聲沒一會兒便消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凄厲的痛聲。
中了“三更天”的人,將會疼到連自刎的力氣都無,只能在漫長的痛苦里一點一點著生命的消逝。
顧長晉面無表地聽著。
他知道很疼。
曾經那姑娘也這樣疼過。
所以,好生這份疼痛吧,前世遭過的罪,你們全都要一遍。
云布的天放晴了片刻,很快又下起了鵝大雪。
了夜后,紫宸殿掌起了燈。
容舒躺在榻上看了半個時辰的畫本子,待得竹君進來催了,方熄燈睡去。
睡至半夜,也不知為何,忽然就醒了。
抱著個月兒枕,茫然坐起。
今個沒留燈,整個殿黑燈瞎火的,什麼都看不清。
倒是外殿留了盞燈,薄薄的燈照著棉布簾子,在底下的隙落下一條細長的影。
容舒偏頭向布簾,見那條本該敞亮的影暗了一大半,抱著月兒枕的手忍不住一僵。
“顧長晉?”的聲音又輕又,夢囈一般。
靜坐在外殿里的人卻聽見了,結輕一抬,“嗯”了聲,道:“是我,莫怕。”
容舒自是不覺怕,只覺得困。
他今晨離去時,還道最早也要明日方能回京的,怎地這大半夜的就回來了?
忖了忖,容舒拿過一盞銀嵌玉宮燈,緩步走過去,挑開布簾子。
男人同先前一般,靜靜靠坐在墻下。
容舒挑開簾子之時,他側頭抬眸,沉默著向。
良久,他啞著聲道:“結束了,容昭昭,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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