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 容昭昭,都結束了。”
薄拉出一層紗,輕輕罩在男人深邃的眉眼里。往常那雙寒潭似的眸子, 此時像是落了火星子一般, 翻滾著火焰。
容舒一時想起了除夕那夜, 綻放在雪夜里的焰火。
雖然從不曾開口問,但容舒知曉顧長晉今晨離開東宮是為了蕭馥。
他離去時,曾開簾子定定看了他半晌, 看出眸子里的擔憂,他還溫聲安:“我會平安歸來。”
這句話,顧長晉常對橫平幾人說。
從他們立誓效忠他的那一日起,他就知曉, 他的命不僅僅是他一人的。
唯有他活, 橫平他們才能活。是以前程未卜、吉兇難辨之時,他總會說上這麼一句話,他們安心。
可同樣一句話,與說, 又是不一樣的。
不僅僅是想安心, 更想等他。這句話,安的也是他的心。
與他之間, 實則許多話不必開口。
容舒沒問他要去做什麼,他也沒說他為何要離去。概因知曉他要去做什麼,他也知曉知曉他要去何。
“我知道。”知道他會平安歸來, 就像從前的許多次一樣, 再重的傷他都會回來。
顧長晉角微提, 又道:“若是順利, 我明日一早便能回來。”
容舒輕輕“嗯”了聲。
鳴鹿院與大慈恩寺的事進行得很順利, 顧長晉本該繼續留在大慈恩寺理后續的事的,可他實在是想見。
想同說許多話,說他這些年如何一日日走到今日的。
如何不敢看回頭路,不敢想起那些死去的人,也不敢放縱自己松懈哪怕是一個呼吸的片刻。
他怕自己看了想了放縱了,便會走不下去。
直到來到松思院。
那繡著石榴花開的幔帳只要落下,他便能做回他自己,做回浮玉山的歲兒。
畫簾輕輕一晃,容舒從殿走出,在他邊坐下。
住進東宮的這些日子,他每夜都會給守夜,但從不曾踏出過殿,始終安靜地站在這卷棉布簾子。
今夜,是頭一回出這棉布簾子。
容舒放下手里的小宮燈,下抵著膝蓋,問他:“你是不是有許多話想說?”
關于浮玉山,關于他的至親。
顧長晉道:“從大慈恩寺策馬回來時,的確是有許多話想與你說。可真回到了這里,忽又覺得那些話都不必說了。”
容舒輕輕頷首。
他若想說,便聽。若不想說,那也沒什麼。
外殿燒了地龍,但沒擺炭盆,與殿相比,要冷上許多。容舒下榻時就只披了件外袍,這會坐在涼颼颼的金磚地,忍不住了腳。
這小作才剛做完,一件帶著雪松氣息的大氅忽然從天而降,牢牢罩在上。他這裳委實是大,容舒被攏在里頭,瞧著就像是一株扎在地里沒了柄的蘑菇。
顧長晉了,旋即半落下眸,了眸底的笑意,方抬眸,問道:“可還覺得冷?”
容舒搖頭,他又問:“方才嚇著你了?”
“沒。”容舒道:“我知道是你。”
頓了頓,“蕭馥是不是死了?”
“嗯,為你準備的那顆‘三更天’,我還給了。”顧長晉道:“陪一同吃下‘三更天’的,還有譚治。”
容舒猜到蕭馥會死,卻沒想到譚治竟也被顧長晉從揚州送到大慈恩寺,與蕭馥共赴黃泉。
“譚治他……也死了?”
“死了。”顧長晉淡漠道:“他們吃下‘三更天’后,我站在門外,直到他們咽下最后一口氣方離開。”
蕭馥與譚治便是不吃“三更天”,也活不了多久了。若是顧長晉想,在梵青大師說出蕭馥的藏之地時,他便可以殺了的。
只他想看蕭馥前世是如何死容舒的,也想嘗一嘗一個人的信念被摧毀的滋味兒。
讓知曉他的份,知曉殫竭慮謀劃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笑話,看著陷絕,又因著死后都要與譚治糾纏而發瘋。
痛快麼?
痛快的。
譚治咽氣前的最后一個時辰陷了許多幻覺里,有一幕便是他在大慈恩山撞見蕭馥作畫。
蕭馥畫技卓絕,十三歲那年便以“春山先生”之名名揚大胤畫壇。譚治在大慈恩山里無意中的一瞥,便認出了眼前作畫的便是他尊崇不已的“春山先生”。
也是這一場意外,他的人生徹底顛覆。
人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眼中出現的皆是心中念念不忘之人。
譚治會想起他與蕭馥的初遇,顧長晉一點兒也不意外,他意外的是,最后一個出現在譚治里的名字不是“郡主”,不是“春山先生”,也不是“聞溪”。
而是“父親”與“珍娘”。
他說“對不住”,說是他辜負了他們。
“譚治留在這世間的最后一句話,是對你外祖與阿娘說的‘對不住’。”
容舒默然。
片刻后,道:“莫要阿娘知曉他死了,便讓阿娘以為他被關在牢獄里。”
到底是與自己一同長大的兄長般的人,便是再恨他,知曉他死了,阿娘多會有些傷懷。就像當初一簪子張媽媽的脖頸時,心中亦是傷的。
顧長晉應了聲“好”,又同說起了旁的人。
“皇后親手了結了安嬤嬤與朱嬤嬤。至于聞溪,皇后以中邪為由,喂吃了驅邪的藥,吃下那藥,大抵一輩子都不會醒來。”
顧長晉頓了頓,道:“這世間需要有一個清溪郡主。”
唯有如此,方不會有危險,方能作為沈舒去想去的地方。
容舒至今都不曾見過聞溪,也不想見。
只此時聽說聞溪一輩子都醒不來,多有些唏噓,但并不覺同。
單是對陳梅做的事,便已是不無辜了。
一啄一飲,皆有因果。
人總要為自己犯下的錯承擔惡果。
“至于林清月,自愿服下啞藥,留在大慈恩寺照拂張媽媽與聞溪,戚皇后允了,留下了兩名婢,供差使。”
那兩名婢是作何用的顧長晉不必說容舒都知曉。
摳了下指尖,道:“張媽媽可還會醒來?”
“孫醫正給看過,道如今能活著已是奇跡。”言下之意,那便是醒不來了。
容舒垂下眼睫,偌大的外殿一下子靜了下來。
顧長晉低眸,緩聲道:“蕭馥與譚治,疼了七個時辰方死去。”
他們二人本就命不久矣,是以吃下“三更天”后,只撐了七個時辰。
尋常人會疼更久,子越是康健,的煎熬便越長。
前世,他趕到四時苑時,眼中已經出現了幻覺,在那之前,已經疼了許久。
容舒抬起眼睫與他對視。
知道他里說的是蕭馥與譚治,可腦中想的大抵是,前世死在“三更天”的。
容舒溫婉笑了下,道:“我說過我不曾夢見過前世,那話可不是假話。我當初吃下‘三更天’后,一睜眼便回到了我們親的第二日。所以顧長晉,我不疼的。”
說來也是奇怪,在松思院醒來時,還能覺到那子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的。只如今再回想,卻是什麼疼痛都覺不到了。
曾經親經歷過的一切,都仿佛了一場夢。
顧長晉知曉在撒謊,卻還是輕“嗯”了聲。
“沈娘子已經到了順天府,我明兒便派人送你回去鳴鹿院。”
容舒今晨還在問椎云可有阿娘的消息,此時聽顧長晉提起,不由得一喜,道:“阿娘他們到了何?”
“在大興縣,離鳴鹿院不到一日的路程。只不過冬日的路不好走,沈家的商隊星夜兼程地趕路,剛到大興縣便有人病倒了。最遲后日,柳元便會親自將沈娘子送到鳴鹿院。”
聽見沈家商隊有人病倒,容舒又擔憂起了沈一珍來,眉心微微蹙起。
顧長晉一見這神,便知在擔憂什麼。
“你放心,你娘和路捕頭都無事,生病的是一名年邁的掌柜,柳元找來大夫給他看過,吃幾劑藥,將養幾日便能好。”
他停了停,不自覺地轉了下手里的玉扳指,繼續道:“雖不曾生病,但沈娘子與路捕頭舟車勞頓,到了鳴鹿院最好能休息一些時日。再者,如今大同烽火未停,也不該貿然前去。到了二月,我再派人送你們去大同。”
往年穆家軍的捷報都是到了三月,方會從前線送來。
今歲有了蕭熠設計的□□以及沈一珍捐給大胤軍隊的那批火,與韃靼的這場戰役多半能提早結束。
二月出發,三月初們便能抵達大同了。
到得那會,大同府春雪初融,水草茂,牧馬場該是一片春繾綣的好風了。
簡簡單單一番話,卻是為做好了所有謀劃。
自從桂嬤嬤來了東宮后,容舒對那不可知的未來本是有些躊躇的。眼下聽他這般說,原先略有些惶惶的心一下子踏實了。
知曉沈一珍很快便要歸來,容舒翌日一早就啟程回了鳴鹿院。
竹君與蘭萱是東宮的侍,自是不能跟著離開。竹君親自將容舒送到鳴鹿院,回到紫宸殿時已是下晌了。
顧長晉今日一早便了宮,竹君還以為他會同往常一樣,了夜方回來東宮。
不想人才剛踩上紫宸殿的回廊,迎面便見顧長晉從殿推門行出。
“殿的擺設莫要改。”他低聲吩咐著。
竹君心知這是不許們容姑娘留下來的東西,忙應下。
容姑娘來時帶的東西不多,離開時自是將所有什都帶走了,留下來的本就是東宮給準備的東西。
譬如榻邊那十數個嶄新的月兒枕,繡娘們為趕工繡出來的還未及穿的裳,以及幾案上的書冊。
容姑娘離去時還讓們將東西收好放起來的,只這會殿下說不許,那自然是不能。
這些個東西雖不多,但卻是容姑娘在這里生活過的痕跡。
容舒一走,紫宸殿依舊是從前的紫宸殿,但了一個主子,許多東西又仿佛不一樣了。
慣來大咧咧的蘭萱忍不住道了聲“怪哉”,“從前容姑娘沒來時,也沒覺得這紫宸殿多冷清吶。容姑娘一走,忽然就覺著這屋子冷颼颼的。竹君姑姑,你說容姑娘還會再回來罷?”聲音里滿是不舍呢。
容舒來紫宸殿滿打滿算也不過一個多月的景,竹君倒是不怪蘭萱喜歡容舒,就連自個兒都喜歡極了這麼個姑娘。
但容舒會不會回來東宮呢?
竹君原先覺得這答案是顯而易見且毋庸置疑的。
可二月一到容舒便要啟程去大同,聽的意思,這趟去大同還不定什麼時候能回來。最重要的是,容舒離開上京去大同,還是太子殿下安排的。
這樣一番安排倒是竹君看不懂了,原還以為容姑娘便是離開也不會離開多久的。
竹君深諳主子的事不能去打聽,便鄭重道:“又忘了?咱們紫宸殿這段時日不曾住過人!”
比起紫宸殿的冷清,今兒鳴鹿院可是熱鬧極了,盈月、盈雀恨不能在院子里點竹慶祝容舒回來呢。
“姑娘一走,柳萍便喬裝姑娘在鳴鹿院住下了。”盈雀寸步不離容舒,跟在后,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一個月發生在鳴鹿院的事。
與盈月原先還不懂為何要柳萍喬裝姑娘,直到昨兒朱嬤嬤來了,二人方明白這葫蘆里賣的是何藥了。
“奴婢同盈月、落煙姑娘演得可好了,那朱嬤嬤半點異樣都瞧不出!”盈雀得意洋洋道。
“你還說!”盈月了一下盈雀的額頭,“你昨兒差點兒就要沖上去打那朱嬤嬤了,若不是落煙姑娘扯住你,你就要壞事兒了!”
“這……這不是知曉那朱嬤嬤要害姑娘,我心里恨得慌麼!”盈雀著額頭,又向容舒,“姑娘,太子殿下可有將那朱嬤嬤捉拿了?那朱嬤嬤說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皇后娘娘當真要賜死姑娘?”
這話一落,便是連盈月都憂心忡忡起來。
柳萍昨兒被常吉帶走后,便沒再回來。雖顧長晉離去前們莫要擔心,但盈月、盈雀們哪兒能真放心?
腦子里什麼念頭都有,思來想去,覺得最有可能就是戚皇后不喜姑娘做太子妃,這才下的毒手。
這想法可把二人嚇得夠嗆。
見們的臉嚇得煞白煞白的,容舒笑了笑便道:“不是皇后娘娘下的令,是那朱嬤嬤擅自矯旨,想將殺我的罪名扣到皇后娘娘上。”
盈月、盈雀一聽便有些納悶,“為何要如此做?就不怕皇后娘娘知曉后治的罪?”
戚皇后的確是治了朱嬤嬤的罪。
容舒垂下眼,對于這位生母,從不曾見過,要說不好奇那是假的。
但那點子好奇也僅僅是好奇罷了,從戚皇后在大慈恩寺將舍下的那一日開始,們的母緣分便斷了。
的母親是阿娘。
容舒淡淡笑道:“朱嬤嬤的事已經告一段落,此事已了,你們莫要在阿娘面前提起這事。”
蕭馥已死,這世間已經有了一個清溪郡主,戚皇后將聞溪扣在大慈恩寺做清溪郡主,那便是說,容舒日后只是容舒。
既如此,又何必阿娘知曉這些。
主仆三人窩在屋子里說了足足一下晌的話,說完話,容舒便領著人往沈一珍住的東院去,想趕在明兒阿娘回來前將院子拾掇好的。
殊料人還未走出西廂院,大門便傳來一陣鬧哄哄的聲音。
容舒腳步一頓,也顧不得地上的雪還未及清掃,立時提起裾跑了出去。
定是阿娘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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