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誠服
隨後兩天,段欽並未找到與梁峰相談的機會。旅途勞頓,又暈車的厲害,梁峰一直躺在車,不見外人。偶爾停下車隊,也是服藥休息居多。每當段欽想去找他時,別說那個羯人護衛了,就連一旁的侍也會怒目而視,實在讓人有些無從著手。
雖然自負才能不會讓人失,但是段欽畢竟為寒微,又從未刻意揚名。在求拜之後換得個教書職位,難免會有些失衡。尤其是梁峰那張很誤導的面孔,更是讓知高門做派的他心有不安。
誰料當抵達銅鞮,在姜府暫居後,段欽意外的到了召見。
似乎剛剛沐浴完畢,不過面前之人並未有任何輕慢之意,仍舊衫齊整,髮也用幘巾妥當籠住,溫雅笑道:「這兩日車馬勞頓,慢待了段郎。」
見到那人仍舊略顯蒼白的面孔,段欽只覺之前約的不甘和忐忑立刻消失不見,鄭重還禮道:「是小子來的倉促,擾了梁侯車旅。」
「有賢來訪,何擾之有?」梁峰一笑,「這兩日,我也思索了教學一事,正巧有些想法,想與段郎相商。」
段欽立刻道:「此事我也正想與梁侯相談。按照授業之法,使人通文字,起碼也要三年時間。若是想更進一步,知書達禮,怕得六年有餘。梁侯所想非常人能及,然則絕非一朝一夕可得。」
沒想到段欽已經仔細思量過這件事了,而非因不合求拜預期怠慢擱置,梁峰讚許頷首:「正如段郎所言,識字知書遠比數算艱辛。不過如今府中所教,也並非想出大儒,而是要培養一些合用的吏員。只需通常用文字,能讀公文、記帳簿,就足以堪用了。」
一聽這話,段欽便明白了梁峰的意思。鬆了口氣,他道:「若只是吏員,兩載足以!」
這也是梁峰大致預計的時間。就像建國之初,讀完初小就算盲,讀完高小完全可以勝任幹部。特殊時期特殊對待,如今除了數學語文又沒有其他課程,只要求做個小吏,兩年甚至更短時間確實就差不多了。
「不過既然為吏,所學之書也當重新撰寫。」梁峰繼續道,「《孝經》與他們太過艱難,應當另作一開蒙讀,以三字或四字為句。譬如『人之初,本善,相近,習相遠』;或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囊括日常所見,倫常世理。一本書約千字上下,學完此書,便可掌握日常所需。」
這便是後世的《三字經》和《千字文》了,和《百家姓》一樣,都是開蒙必讀的教材。不過《百家姓》涉及姓氏排名先後問題,在這個世家林立的時代,恐怕連皇帝都不敢擅自搗鼓這種書籍,所以還是前兩者更為妥。雖然梁峰早就記不清楚這兩本書的容了,不過以讀書人的能力,編撰出相似的書籍,應該不難。大不了回頭人才多了,慢慢修改就好。
段欽雙眼一亮:「此法甚妙!」
何止是妙!「人之初」和「天地玄黃」這兩句,凝煉闢,韻聲極佳,堪稱上品!有這樣的珠玉在前,自己作文之時,怕就要斟之又斟了。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簡單。梁峰又饒有興緻的提了些教學上面的基礎問題,如增加句讀,在學字的基礎上添量農書和歷史常識,以及劃定教學時間的安排——莊上的學生目前還都不是產,每天用於學習的時間無法佔用太多。
梁峰說得認真,段欽聽得仔細,不多時便把學堂的事宜安排下來。眼見對面那人疲憊神,段欽便自行告退而出,回到了自己的偏房。這一番傾談,對他的著實不小。所謂見微知著,只是這個為庶民而建的小小課堂,便能細至此,所慮甚遠。何況梁府?
不再糾結那些瑣碎,段欽埋頭琢磨起了新版的啟蒙教材。
路上時間過的飛快。三日之後,車隊終於回到了府中,梁峰並沒有馬上安排段欽上崗,而是道:「一路車馬勞頓,段郎自可先休息幾日,四逛逛。等到蒙書完之後,再開課便好。」
這話聽起來有些像客套,然而段欽卻知,這是想讓他進一步瞭解梁府。直到今日,他們仍舊是「段郎」、「梁侯」相稱,並不似普通的客卿。實在是段欽本人沒有讓人倒履相應的賢名,而梁也是一個白亭侯,兩人的試探期並沒有真正結束。那麼這次,就是他做出判斷和展示才能的機會了。梁府究竟是個什麼樣子,他又能在梁府做些什麼,才是一切的關鍵。
眼看那個新人退了出去,弈延低聲道:「主公,要派人盯著此子嗎?」
梁峰挑了挑眉峰:「為何要盯他?」
「此子仍以『梁侯』相稱,哪有自薦者會如此無狀?!」弈延也知道遂自薦的故事,那可是要以「主公」相稱,可為投效者豁出命來的舉。可是段欽看起來,全然不像是有此打算。
梁峰啞然失笑:「那是因為我非平原君。」
這就是份的差異了。若他現在居高位,亦或持有幾千戶的封邑,自然有無數人投效。可惜他沒有。所以現在來投的,若非極有遠見的英才,就是碌碌無為,尋不得其他出路的庸人。偏巧段欽也是無名之輩,兩人之間自然要有個「相親」的過程。彼此瞭解,看能否產生足夠的化學反應。
就像三國時那些謀臣和主公的關係。理念不和,就算用強,曹不能使徐庶獻一謀出一計;而像田那樣所託非人,只會害自己死於非命。因此梁峰並沒有加快這一過程的打算,至目前這樣的狀況,段欽也能不驕不躁,不卑不,已經讓他十分滿意了。
聽梁峰如此說,弈延立刻答道:「主公遠勝平原君!」
長平一戰,害得四十萬趙人盡喪的平原君,也配於主公相提並論?!
梁峰不由一哂:「那要先看看,我府中否能養士了。」
*
段欽確實沒有枯守在書房之中,在撰文的同時,他仔仔細細觀察了一遍梁府外。梁府的莊戶遠遠超過了原本邑戶的數字,恐怕足有上千。四坊也較想像中大了數倍,如今已經開始燒瓷造紙,準備在春耕之後重開商路。和其他人家不同,梁府的買賣多換取米糧,或是綿皮料,很涉及銀錢。
府中目前有一名門客,為帳房。兩位知數算的舍人,與帳房周勘一同開設學堂,教授數算。除此之外,小郎君的母也掌管一坊。書房還有兩位侍,從中協調府中諸般事宜。這顯然是人才匱乏之兆,或是說,梁侯所需的可用之人,遠遠超出了府中所有。
不過四坊尚不算什麼,當仔細打聽過部曲的種種後,段欽便回到了府中,閉門不出。五日後,帶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他來到了梁峰面前。
「段郎已經寫好了蒙書?」梁峰有些驚訝,怎麼說這種教材都有一定難度,要言之有,還要儘量減重複用字,能讓學生多學生字,相當考究學問。這還不到十日,就寫了?
然而翻開蒙書,梁峰卻發現這篇文作的極為工整。並未炫耀文筆,而是依照《三字經》的方式,用最淺顯的話表述出了基本的倫常道理。顯然是段欽認真考慮過為吏者需要使用的文字後,才如此編訂的。
「段郎用心了,此一卷,當稱之『千字文』。」梁峰掩卷頷首,是這一份蒙書,就足以證明對方的能力。
然而段欽並未因這誇讚欣喜,而是沉了片刻,突然道:「梁侯可是察覺,天下即將大?」
這一問,本該讓人心驚。梁峰卻容不改,反問道:「段郎何以見得?」
「軍功授田!」段欽答得斬釘截鐵。
這四個字,就足以代表一切。這也最讓段欽吃驚的地方。梁府的部曲本就不是部曲,而是軍爵制的翻版。會在府中實行這樣的制度,唯一的可能就是覺得天下已然不穩,需要凝聚自力量,割地稱雄。
難怪梁府不要銀錢,只要糧草。難怪梁府會用子,要建學堂。難怪梁府大肆收攏流民,墾荒置地。這一切,都是為了最終且唯一的目標,積蓄力量,在世中獲取一線生機。
而軍功授田,便是所有表相的直觀反應。有了這樣的心思,梁又怎會投效司馬騰?可嘆自己只看到了「惜民」的表象,未曾發現其後藏的真意。
同時這個頗讓人驚駭的發現,並非毫無可能。天下大十數載,無數飢民揭竿而起,可是司馬諸王還在混戰不休。如今局勢簡直比東漢末年還要不堪。當局面壞到一定地步,天下大豈不是順理章?
原來他要投的,從不是單純的良主。而是一方豪強!
要跟隨這樣充滿野心的人嗎?沒有花費太多功夫,段欽便找到了答案,因此,才會黑著眼圈,跪在這人面前。
梁峰不置可否的唔了一聲:「若是天下大,段郎以為,從何來?」
「匈奴!」沒有毫猶豫,段欽答道,「五部實乃肘腋之患,然司馬騰志大才疏,毫無防備之舉。若是起,必大禍!」
段欽本就是并州人,深知五部在并州之勢。若是數萬戶匈奴同時起兵,攻佔上黨。胡馬立刻便能南下司州,北上冀、幽,天下危矣!
「梁府地上黨,乃四戰之地,避無可避。若禍從并州起,段郎可還願留在梁府?」梁峰斂起了面上表,正問道。
看著面前那人俊無暇,卻瘦削蒼白的面孔,段欽只覺心中一陣激盪,俯拜倒在地:「主公心懷寬廣,世間罕有。余不過區區庶俗,才德有限,願為主公效犬馬之勞!」
梁是個士族,他有能力,亦有財力,可以從這上黨而出。但是他沒有,反而選擇建軍納糧,墾荒養民。一個痼疾在,命在垂危之人,尚且有如此豪,他又怎能甘落其後?!這並非是段欽想要的主公,而是比他盼的明主還要強上數倍!一生所學,當然要託與可託之人!
在口的那口氣呼了出來,梁峰起,走到了段欽旁:「有思若為西席,梁某甚幸。」
這是梁第一次呼喚自己的字,而西席,除了師者之意,同樣也有幕僚的含義。他認下了自己。饒是往日鎮定自若,段欽也不由容。這次求拜,果真是他一生之中最為正確的選擇。
扶起了段欽,看著他面上的激盪不已的神,梁峰微微一笑:「不知思若可有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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