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禍心

十萬大軍潰逃，是什麼樣子？司馬越站在大帳之外，只覺牙關咯咯發抖。目所能及，漫山遍野皆是潰兵，丟盔棄甲，狼奔豕突。各地援軍非但沒有迎擊都王的大軍，相反爭搶逃，衝散了原本就不堪一擊的陣型。

「攔住！快派兵抵擋敵軍！」又驚又懼，司馬越終於厲聲下令。

隨著命令，拱衛天子的軍迎了上去，勉力擋在了敵軍鐵騎之前。這裡非但有天子輦，還有包括東海王在的無數隨扈大臣。哪怕是為了自己，也要拚死抵擋一番！

然而這些常年養尊優，由勳戚子弟統領的軍，本擋不住來勢洶洶的敵兵。勢如破竹，大軍衝了上來，越來越多的侍衛墜於馬下，而那些目兇的敵兵依舊步步。

「大都督，右軍退走了！」又一個噩耗傳來。

司馬越只覺腦中嗡嗡作響。陳昣逃了？他手下的右軍才是軍主力，若是連他都逃了，還有誰能抵擋眼前大軍？

「上將軍的殘部也退了！」一個心腹匆匆上前，「大都督，這裡怕是守不住了！」

「退！速退！」司馬越再也不管其他，翻上馬。

「可是，輦呢……」那心腹有些遲疑，向不遠金閃閃的巨大車架。

為了彰顯帝王之威，天子需乘金車，備六馬，隨五安車，金鍐鏤錫，黃屋左纛。整座輦宛若一座金燦燦的小山，威嚴無二，也醒目異常。

若是帶著輦退兵，恐怕走不出半里，就要被敵軍追上。可是不帶……難不要棄陛下不顧？！

司馬越面目猙獰，大聲道：「都王安敢冒犯陛下？！先退，等點齊兵馬，再來救駕！」

連半分遲疑都無，在一眾心腹的掩護下，司馬越拋棄了輦，向外逃去。

所有能夠領兵的，都四散潰逃。剩下的那些兵卒更是不堪一擊。很快，輦周遭的人牆儀仗潰散了，箭矢穿過黃蓋，向著座而來！

「啊！」端坐車上，穿袞冕的天子驚呼一聲。呆愣愣的看著手臂之上搖晃不已的長羽，鑽心之痛隨之傳來。

他中箭了。

「護駕……誰來護駕……」後知後覺，那遲鈍的天子才反應過來，自己的駕之前，已經沒了拱衛的親軍。

然而這微弱的喊聲並未傳出去。相反，更多箭矢篤篤釘在了寬大無比，富麗堂皇的車輦之上。

幾步之遙，喊殺愈發響亮。盡忠的兵卒已經倒在了敵人的兵鋒之下，變了一殘缺不全的首，橫死前。又中了兩箭，流不止，天子再也無法忍耐，起了形，想要把自己藏在輦之中。冕冠撞落一旁，袞也沾滿跡，然而那如蝗箭雨，卻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陛下！」有人從旁躍上了輦，展開袖，用自己的軀擋住了天子。「陛下莫慌，賊人不可越臣而傷陛下！」

此人，正是侍中嵇紹，乃是嵇康之子。前些日子，還曾被司馬穎貶為庶人，也是親征之際，才復原職。

「嵇侍中……」天子似乎說了些什麼，然而殺喊之中，任誰也聽不分明。

很快，箭雨消失不見，似乎永無至歇的殺喊聲也靜了下來。一個殺氣騰騰的聲音在耳旁炸響：「陛下在此！」

中數矢，奄奄一息的嵇紹被拖了起來，一人已經舉起了手中刀刃。

天子像是突然驚醒了一般，也不顧上傷痛，大聲道：「忠臣也，勿殺！」

然而那殺紅了眼的兵卒只是冷笑一聲：「奉太弟令，惟不犯陛下一人！」

隨著這話，那人手起刀落，斬下了嵇紹的腦袋。

一蓬熱高高飛起，濺在了天子上。他就像駭到一般，形一歪，栽下車去。

＊

鄴城宮殿之中，一著華服的俊朗男子掌大笑：「東海小兒，也敢與孤較量？！」

此人，正是鄴城之主，都王司馬穎。為武帝之子，他也繼承了父親「姿容甚偉」的好樣貌，材高大，容貌出眾。早些年，他也曾任賢用能，名氣如日中天。不過大權在手之後，他同樣跟自己的父親一樣，迅速奢靡驕橫起來。

這些時日，他可被駕親征嚇得夠嗆，聽到司馬越大軍潰敗的消息，怎能不喜出外？還是自己思慮周詳！若是聽信那群膽小鼠輩的進言，放棄鄴城，逃亡他，恐怕早就一無所有了。而現在，他依舊是皇太弟、大晉宰相，是這場北征的唯一贏家！

「天子可還安好？」大笑過後，司馬穎想起了更重要的事。獲勝雖然好，但是駕親征，自己卻率兵殺了天子，豈不是要落下千古罪名？為皇太弟，就算想要繼位，也該禪讓或是等他那個傻哥哥病死老死才行。兵戎而亡，顯然不在選擇範圍。

下面臣僚立刻答道：「天子無事，只是了些傷。」

司馬穎立刻長舒一口氣：「如此便好。嗯，先讓天子駕停在石將軍營中吧。等配齊鹵簿儀仗，再迎天子城！」

為臣子，絕不能「俘虜」天子。之前他力排眾議，下令出兵，用的就是救天子於臣之手的說法。如今自然也要迎天子鄴，方才妥當。

而這次迎來天子之後，就該準備繼位儀式了。司馬穎如今下定了決心，不再跟那個傻哥哥耗費時間。無論如何，他都要儘快當上皇帝才行！

一條條命令，立時傳了下去。費盡無數心機，勉強齊備的天子法駕，浩浩進了鄴都。

＊

「你說什麼？六軍潰敗，天子了鄴城？」

好不容易率領大軍出了白陘，正準備跟阿兄匯合，卻聽到了這麼個消息。司馬騰不由然大怒：「不是說有十萬大軍嗎，怎會如此快便敗了？！我兄長現在何？」

下面斥候道：「潰兵太，東海王似乎直接回到了封地……」

聽說司馬越回了東海國，司馬騰簡直氣得都說不出話了。過了半晌，他才怒道：「都王這個賊子！速速命大軍北上，攻打鄴城。我要與王彭祖共伐賊逆！」

是了，只要能奪回天子，剷除都王，這次出兵便不會白費。就算阿兄敗了，還有他手下三萬兵，和王浚的數萬步騎。剛剛大戰一場，想來都王的兵力也該有所損耗。此時不打，更待何時？萬一那個逆臣真的篡位，事可就麻煩了！

聽從號令，司馬騰的大軍加快了行軍速度，朝著鄴城攻去！

司馬穎這時還在繼位的夢之中。先大赦，再改元，隨後又斬了為投降派的安東王。此後鄴城上下噤若寒蟬，無人敢對他的舉妄執一詞。然而剛剛南郊祭天之後，司馬騰和王浚兩軍來襲的消息就傳到了他耳中。

這下，鄴城再次大嘩。天子親征只是名頭響亮，而東贏公和幽州都督的兵馬，可是實打實的強軍啊！尤其是王浚手下的那些鮮卑騎兵，莫說是晉軍，就連匈奴騎兵見到，怕也要避之不及。要是讓他們打過來，可如何是好？

無奈之下，司馬穎只得再派三路兵馬，攔截兩人。

＊

「大軍來襲，這可如何是好？！諸君可有獻策？」一個面白無鬚的男子在房中踱來踱去，對側諸人問道。

他正是都王最為寵信的宦孟玖。前幾日還在為都王繼位心費力，誰料幾天之後，便是鄴城告危。這樣的大起大落，任誰都承不了，更何況他一個閹人。

和旁人不同，他的榮華富貴，繫在都王一人上。若是都王稱帝，他就是天子畔第一紅人；而若是都王敗北，他也要隨著對方流亡逃竄。這樣天上地下的境遇，怎能不讓他心急如焚。只得招來麾下幕僚，商量看如何是好。

不過，就連孟玖自己也知道，想要靠這些幕僚，怕是沒戲。能夠投靠他這個閹宦的，必定不是什麼有才華有能力的名士。而那些鬼蜮伎倆，未必能對戰局起到什麼影響。

然而出乎意料，一個年輕男子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東贏公并州，不論出兵還是運糧，都要途徑上黨。若是能派人潛上黨郡城，襲殺郡守，奪取白陘。就算不能擊潰東贏公，也能讓他立刻回援……」

「咦？」孟玖雙眼一亮，扭頭問道，「你什麼？」

那男子見孟玖來了興趣，趕忙上前一步，跪地道：「小子李朗李仲明。先前為孟將軍僚屬，後來投府中。」

孟將軍，自然是指孟玖那個死在了之戰的弟弟孟超。想到亡弟，孟玖臉上劃過一抹恨，就算陷陸機兄弟死，也換不回他那寶貝弟弟的命。

不過只是片刻，他臉上的猙獰之便退了下去，走到李朗側，俯問道：「這法子不錯，只是上黨向來為天下險。又如何殺郡守，奪關隘呢？」

「小子乃是上黨人士，家中有兄弟在郡城為吏。只要派一隊勇悍兵將，定能出其不意，攻郡府！隨後再以郡守之名，開關城，自然能輕易改換城頭，斷了東贏公後路！」李朗心跳砰砰，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勇兵悍將？孟玖雙眼一亮，突然想起了另一檔子事。那個匈奴都尉劉淵，之前也說自己年邁弱，想要返回并州故里，還給他送了不金銀，讓他在都王面前言幾句。正巧匈奴五部不是在并州嗎？如果趁這機會，讓匈奴人派出些兵馬，協助奪取上黨郡城，豈不是兩全其？

哈哈一笑，孟玖拍了怕李朗的肩頭：「此計甚妙，我這就去稟明主上。李賓客，此次可是你建功立業的良機了啊！」

被這閹人拍在肩頭，李朗激的渾發，跪倒在地：「必不負主上重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