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天一點點暗了下去，篝火和火把替代星月，照亮了整個營地。當那影從墨中走華時，就連王瑸眼前也是一亮。洗漱完畢，又換過了新，梁子熙上僅剩的疲憊之也一掃而空，只剩下綽約風姿。別說跟那些戰馬、軍士毫不相稱，就連他這個貨真價實的太原王氏所出，都比不上對方的高渺氣度。

難怪此子，會被眼高於頂的王茂深看上，聘為佳婿。若是自己有，也想嫁給這樣的出彩人！

笑著迎上前來，王瑸道：「半日未見，子熙風度更甚，我這陋營帳，都要於見客了。」

梁峰輕笑：「若四兄這營帳還算陋，鄙人真是不敢在附近紮營了。」

哈哈一笑，氣氛也就到了位，兩人相攜走進營帳，分主賓落座。

命後侍奉茶，王瑸嘆道：「不知子熙可嚐過全羊否？鮮卑最善炙烤，一隻全羊，皮焦，油脂滿溢，最是味。今日來得匆匆，只得用這俗，來饋嘉賓。」

梁峰聞言一笑：「這兩日風餐宿，只是聽四兄說起烤羊，便食指大。況且沃野蒼穹，明月清風，何俗之有？」

有這樣心的客人，怎能不讓主家開懷。王瑸大笑擊掌，婢們連忙捧出銀盤陶碗，送上案前。盤中，是片好的羊，沒有毫焦糊，表皮金脆，裡紅，一看就是烤到了恰到好。三隻小小陶碗中，則分別放了鹽、椒、醬，可自行沾取。

對於鐘鳴鼎食的門閥世家而言，這樣的烤羊確實算不得緻。但是於荒野之中吃上這等味，也不算差。沒有伴奏的雅樂，兩人倒是沒有乾對坐不語，而是邊吃邊聊，非但是說了不幽州風，還提及了朝堂中的不事。

司馬穎在荊州稱帝，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悽慘。畢竟天子暴亡和日赤如的異狀，還是讓一些人了心思。而且他的舊部公師藩實在是個不消停的，冀州的已經不樣子了，連王浚都要出兵彈。

「……不過汲桑一眾胡騎雖然兇悍，卻也不敵鮮卑騎兵。」王瑸冷笑道，「只待都王敗亡，冀州就能安穩下來。」

這話裡話外，都是對冀州的染指之意。梁峰嘆道：「可惜并州還不知何時才能平定。」

王瑸聞言，微微一笑：「子熙何必憂愁？劉元海此人雖有奇志，然則匈奴兵力早已不如漢時，不過比兵略強一些而已。若是上鮮卑人馬，十不當一啊！」

「鮮卑騎天下無雙。當初東燕王也曾邀鮮卑騎共抗匈奴，結果偽漢兵馬節節敗退，都逃到了司州。」梁峰順著答道。

話是如此，但是當初幫助司馬騰的，可不是王浚手下的段氏鮮卑，而是居住在并州的索頭部拓跋鮮卑。這點，王瑸如何不知：「可惜，拓跋部如今患重重，否則東燕王也不會捨了并州，跑去鄴城。不過子熙手裡這些胡騎，也不比鮮卑差多，當初大敗匈奴，也是靠的他們吧？」

梁峰苦笑搖頭：「上黨地貧，哪裡養得起這樣的兵？不過只百來人而已。是安置流民，就要了我的老命。之前也是因為匈奴冒進，才僥倖勝了一場，但是損耗之大，著實讓人頭痛……」

他說的真意切，王瑸的眉峰卻抬了抬。這明顯是不想跟匈奴拚的意思啊！難道他不想當并州刺史嗎？

「子熙這樣說，可就見外了。」王瑸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當初東燕王靠著索頭部，方能取勝。如今上黨自己就能抵外侵，若是多些幫手，豈不輕輕鬆鬆就能趕走匈奴？」

梁峰長嘆一聲：「征戰一事，能避還是當避，何必用家命與人拚？」

帳中，氣氛稍稍冷了下來。一幔之隔，章典站起了，快步走到後面的廚房。只見兩隻陶碗煨在爐上，裡面濃稠粥水散著異香。他低聲問道：「羊頭羹好了嗎？」

廚娘連忙道：「已經備好了，可要送上去？」

章典看了看兩碗羹湯，指向其中一隻陶碗：「這份是客人的？」

主賓用的陶碗，並不相同，倒是不難分辨。那廚娘頷首道：「正是這碗。」

「不夠，再加些香蔥。」章典淡淡道。

廚娘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上面吩咐了，總得招辦。然而在轉取調料的一瞬間，章典從袖中拿出了紙包，飛快把裡面裝著的末倒進了碗中，又用旁邊的羹匙一攪，那點末就混進了濃湯之中。

廚娘拿過蔥末，碎碎撒上，剛才翻的痕跡也被掩蓋的一乾二淨。章典這才點頭：「快些送上去，帳中急要。」

廚娘慌忙端上盤子，走到帳外，兩個侍婢接過托盤，向著帳而去。

看著那兩條影，章典邊出了些晦冷笑，又輕手輕腳的走到了原來的地位，仔細聽帳形。

這廂，王瑸哼了一聲：「若是能避，誰不願避？可是禍至家門，是退避又有何用？而且我可是聽聞子熙已經佔了樂平一縣，也未見避之不及啊。」

「樂平不是太原。而且天子之喪，終歸還是要有個說法的。」梁峰也不再避諱，說出了子上的問題。

不論誰當下來的并州刺史，都要向朝廷負責，為橫死的先帝討個說法。如此一來，跟匈奴戰在所難免。

看著燈下那人渾的弱文氣，王瑸在心底暗嘖一聲，終歸是個不經事的。這年頭，連仗都不敢打，還有什麼用？

心電急轉，他放下手中之箸：「若是朝廷，也無暇自顧呢？」

梁峰眉頭微皺，心覺不妙！

王瑸輕輕一笑：「幽平已在手中，若是再有冀并，還有何懼哉？」

他還真說出口了！都到這時候了，梁峰怎麼會不知道王浚的真實想法。不過就是佔領北地大部分地盤，最後威罷了。而他和上黨，不過是對方的踏腳石，是他們鯨吞并州的馬前卒。也正是不想跟這號只有野心的傢伙一條路走到黑，梁峰才不接對方遞來的橄欖枝。

誰料這人竟然真把話說出來了。要如何應對？

正當此時，帳外，兩個侍端著食盤走了進來。王瑸像是被轉過了注意力，笑道：「可是頭羹來了？子熙，這可是羊上的髓，腦、舌、、頰匯作一碗，滋味無窮，又有『麒麟頂』之稱。」

一隻飄著蔥花的陶碗擺在了面前，梁峰這時哪會拒絕，笑著拿起羹匙：「幸而之前未曾飽足，否則就嚐不到味了。」

說著，他用勺子攪了攪羹湯，喝在了裡。這是用羊腦為底熬出的鮮湯，為了避免腥羶，裡面還長了不香料薑蒜，湯紅稠，口鮮鹹。不過梁峰的心思並不在湯上，而是暗自思索要如何回答。

都已經圖窮匕見了，勢必要給出個姿態。

可能也是清楚這事需要思考的時間，王瑸並未催促，兩人就這麼喝起了羹湯。因為是羊頭湯，份量並不很多，不大會兒功夫，陶碗便見了底。

放下羹匙，王瑸用帕子了，笑著問道：「這頭啖喝起來如何啊？」

梁峰輕輕搖了搖頭，推開空碗：「頭啖鮮，但是味過豔濃。只是久病之，還是怕補益過甚。」

王瑸目一凝：「怎麼，子熙不願嚐這頭啖了？」

「不是不願，只是……時機有差。」梁峰輕嘆一聲，「，離石，代郡……紛紛擾擾，讓人定不下心思。」

的朝堂，離石的匈奴漢國，代郡的鮮卑拓跋。哪一方，都會對并州的局勢產生影響。而到這樣的影響，他也沒法很快做出決斷。

這話，倒是比之前的花腔，讓王瑸舒暢了許多：「子熙也是心思過縝，思慮太多。然則上天卻早就給出了預兆。就如正旦時的日食，就如大葬時的赤。時局已經如此，再猶豫下去，豈不錯失良機？」

日食可是他算著時間打的，赤什麼的，梁峰更是不放在心上。然而此時，中驟然升起一煩躁之意。他抿了抿：「時運詭譎，尤其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夠猜度的……而且……而且……」

梁峰連說了兩個而且，卻沒有說出下面的話。他突然發現，自己眼中的世界開始扭曲起來。就像有什麼東西，衝了腦顱，讓人反應遲鈍，焦躁不安。

「子熙？」見梁峰久久不言，王瑸不由探問了一句。

一個激靈，梁峰按住了桌案，勉強笑道：「今日酒足飯飽，還要多謝四兄。」

這是要退席？王瑸見對方那有些發白的面孔，有些擔心：「子熙可是累了？」

「久病初癒，我這，著實不堪。」梁峰已經找不到更好的藉口了，順勢道。

「無妨，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談。」不論對方是藉故離席，還是真的不適，今天估計都談不出什麼結果了，王瑸倒也不急，反正還有的是時間。

梁峰拱手一揖，站起，努力穩住步伐，向外走去。火在眼前閃，耳中淨是嗡嗡鳴響，他只覺得一暴烈的熱流，順著肚腹向上翻湧，似乎要把腔子裡熱，都噴吐出來。

「主公！」一個聲音突然出現在耳邊。

梁峰並沒有真正看清楚人，只是低聲道：「扶我回去！」

奕延面已經全變了，一把抓住了梁峰的手臂。那隻手不復往日微涼怡人，相反，滾燙燙的，就像發起了高熱，和那慘白的，額頭的汗滴一樣，讓人說不出的驚惶。

「是他們！」奕延猛地扭頭，向大帳去，眼中迸出濃濃殺意！

「回去！」梁峰卻沒有遲疑，足下步伐，甚至比來時還要快上幾分！

奕延怎敢怠慢，立刻扶穩了人，邁步就向自家營帳走去。

區區幾十丈，就像走在炭盆上一樣。梁峰覺得橫衝直撞的燥熱，沒有分毫緩解，反而愈發的張狂！可是那，又不全然是痛苦，相反，有種朦朧的快意，就像神思被別種事牽住，向著天靈飄去。而上每一寸，開始敏疼痛，就連裹在上的服，都了折磨，恨不得讓人抓開領，袒腹！

這極端的，伴隨的，還有如同出漿一般的汗流。梁峰只覺的自己的牙關都開始格格作響，完全控制不住的渾打，直到膝頭一，向下栽去。

一雙手扶住了他下跌的形，急促的聲音敲打著耳鼓：「主公！」

梁峰雙目大睜，在那一瞬，他的思維突然變得澄澈清晰了。他被下藥了！不知是什麼藥，但是絕非善類！

為什麼要下藥？王瑸想要的不是合作嗎？這樣做，又有什麼好？！

然而他的腦袋，已經不足以再想下去了。一陣鑽心的劇痛衝了上來，梁峰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主公！」奕延駭的心神俱喪，一把抱住了懷中之人。那人上的汗珠，就像雨水一般，滴在手心。然而，卻不由自主的抖，如同篩糠。

他聽到主公昏迷前的囈語。下藥？是那王瑸下的毒手嗎？！

然而此刻，他顧不得其他了，對衝上來的護衛喝道：「拔營！回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