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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問鼎》 第193章

第一百九十三章

出了亭臺,沒有隨可見的冰盆涼扇,就算有綠蔭遮擋,氣溫也升了幾度。然而梁峰只覺得四肢冰涼,連都開始瑟瑟發抖。

潛藏在,讓人瘋狂的意又湧了上來。只是一個吞服丹丸的作,就勾起了魂不散的心癮,催促他向著已經戒斷的東西屈膝。這不是意識可以控制的,梁峰卻沒有就此臣服。在合攏的袖中,他的兩手抓握在一起,力道足以出深深淤痕,就像同自己角力。

旁人的談笑聲,風過林的沙沙聲,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聲響,全都拋在了腦後。梁峰木然的走著,步速不快不慢,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之上。冷汗順著脊背下,瓣變的慘白,可是他依舊沒有停下,就這麼執拗的跟上了隊伍。

從涼亭走到湖邊,三里多路程,只花了不到一刻鐘。司馬越疾行如奔,走得滿是汗。那催人的燥意漸漸消散,變了讓人酩酊如醉的舒暢。在侍的攙扶下,他登上了停在岸邊的樓船。

這船也是特製的,在這個小小人工湖中,顯的過大了一些。然而湖中微瀾本無法撼浮船,山間水氣氤氳,涼意沁人心脾。

被汗水浸衫逐漸變冷,正好符合服散之後的寒、寒臥。也不更,司馬越敞懷箕踞,不顧儀態的坐了下來,又令老道和那些跟隨的陪客一同上船。樂聲再次響起,飯食也流水一般的擺上了席面。

服散之後是需要大量進食的,而且只能吃寒食。司馬越也不顧別人喜好,吩咐擺上的都是味冷食,足夠他饕餮用。

狼吞虎嚥吃掉了幾碟,司馬越這才從舒了口氣,覺今日所服丹藥實在靈驗。不過當場賞賜有些失了份,看來還是要建道觀奉養這位仙師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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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意一掃,他注意到了坐在一旁的那個孤冷影。不知是不是自己慢待的緣故,侍從只給梁子熙分了個末席,桌上的餐點也不算盛。那人只是呆坐席間,似乎沒怎麼箸,面白的驚人。

司馬越放下手中酒盞,開口道:「梁太守怎麼用的如此?可是酒菜不合口味?」

梁峰像是呆了一下,才慢慢放下筷子,拱手回道:「下虛,用不得太多。」

這話,倒不像是撒謊。看著那人瑟瑟微白眼青的樣子,司馬越才反應過來。難不是剛剛那段路,讓他累出了病?這,著實弱的可以。

又想到剛剛老道的判詞,司馬越邊笑意更濃:「梁君弱,還當好好將養才行。對了,聽聞你手下有不羯胡,可有此事?」

「是有。」梁峰低低了口氣,才讓聲音穩定下來,「胡人桀驁,若是放縱,終禍患,不如收用之。」

司馬越靈一閃:「這可是你祖上梁公傳下的法子?」

梁峰的先祖乃是曹魏名臣梁習,而梁習一生最大的功績,便是治理并州,讓州匈奴、鮮卑盡數歸服朝廷。也正因此,他被曹魏兩代帝王重用,得了天下第一能臣的譽。若是這梁子熙學了當初先祖的能耐,豈不對癥并州局?

梁峰垂眸道:「正是家祖所傳。」

司馬越哈哈一笑:「果真是能臣之後……」

說著,司馬越的視線在梁峰上繞了一遭。這樣一個病的半死不活,又著實有才能的人,似乎真的可用?勞心勞力幾年,說不定不用自己手,他就先死在榻上了。屆時再把整頓好的并州收攏在手,豈不一舉兩得?

話鋒一轉,司馬越板起了面孔:「只是上黨這兩年來,賦稅實在不足。又有傳言,樂平國到兵馬襲擾,可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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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峰腦中已經嗡嗡一片,但是他的死死咬住了牙關,支撐著僅剩的清明:「流民太多,又要支撐大軍後路,上黨亦無多餘糧,下多次稟明朝廷,只盼減免賦稅。至於樂平國,乃是清繳匪患,由溫泰真接任縣令……」

他頓了一頓,緩緩俯下了去:「上黨地危,下嘔心瀝,只為保壺關陘道,守王都平安。一片赤誠,還請太尉明察。」

這一拜,可是實實在在的稽首正拜,長跪不起。看著那瑟瑟發抖的單薄脊背,司馬越心中不由生出一得意之。他是重名士,甚至對那些呵斥過他,放誕不經的傢伙也以禮相待。但是那些出卑微的狂士,終歸只能在他府中為僚為屬,並不能出任職。在他心中,能夠任,尤其是這種州郡二千石高位的,仍舊只有上品出的閥閱子弟。

而那些家稍有不足的,也要對他唯命是從,忠心耿耿才是。至於什麼氣節、才幹,永遠都只是擺在面上好看的東西。

因此,說一千道一萬,都不如這個跪求來的實在。

捻鬚微笑,司馬越輕飄飄道:「子熙何必如此?上黨之功,孤是看在眼裡的。那些錢糧的事,自可允了,無需憂慮。只是并州兵危,還當派些朝中人馬,駐守才是。」

這是什麼意思?失去了以往敏銳的觀察力,梁峰木然直起形,不知如何作答。見對方面上恍惚,司馬越也不解釋,搖頭嘆道:「子熙怎地汗出如漿,可要喚醫者?」

梁峰這才覺出,自己臉上上已經淨是汗水,他抬袖輕輕在面上一拭:「天氣炎熱,下不堪暑氣……」

「既然如此,便早些歇息吧。來人,送梁太守出苑。」都病這副模樣了,司馬越又怎會耐煩他留在這裡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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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的逐客令,梁峰垂下了眼簾,再次謝過。才緩緩起,隨著侍者向來路走去。看著那有些搖晃的形,司馬越哂笑一聲,看來王夷甫的主意不差,這并州,倒是可以依計施為。

只是短短走了下神,他就笑著轉頭,對邊諸人說道:「今日既得仙長臨,自要談玄說法。來人,取觴來。」

這是要曲水流觴。下面陪客頓時來了神,掌,只想討主人歡心。一旁老道也悠然鬚,沒了那個礙眼的佛子,他就能大大方方佔據東海王邊要位。就像當年都王旁的仙長一般,盡榮華。

所有人,都把那個離去的影拋在了腦後,再一次投了歡宴之中。

梁峰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出顯明苑的。當一腳深一腳來到牛車旁時,青梅驚呼出聲:「郎主,你面怎地如此差?」

梁峰一言不發,登上了牛車,青梅不敢怠慢,立刻下令回城。要儘快尋到姜醫生,為郎主診治才行!

然而牛車只行出了幾里,梁峰突然低喝一聲:「停車!」

嚇了一跳,但是車伕也是部曲出,反應極快,立刻讓牛車靠邊停下。也不等車駕停穩,梁峰便衝出了車廂,跌跌撞撞前行幾步,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那些冰冷的佳餚,變了酸臭粘,衝出了腔。這是暈車?不,梁峰只覺得噁心頂。為了剛剛那場宴席,為了跪下稽首的自己。他為何會變這樣?為何要對那愚蠢頂的司馬族裔屈膝?還有那讓人難以忍的心癮。渾的不適,似乎都凝在了一起,讓梁峰恨不得把肝膽都吐個乾淨!

青梅嚇壞了,嗚嚥著拍打著梁峰的背脊,想讓自家郎主能夠稍稍舒服一點。然而這微不可查的,又有什麼用?吐了個乾淨之後,梁峰並沒有回上車,甚至沒有接過綠竹遞來的清水漱口,就這麼滿,搖搖晃晃向一旁的林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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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去的是哪裡?梁峰其實也不清楚。腦中的混沌徹底被催發了出來,他甚至不知自己在何。這裡不是北京,不是他所知的任何地方。他的車停在哪裡?慶功宴應該擺上了,這次老爺子是不是又會派人來削他?

腳下一絆,他扶住了旁的樹幹,長長的袍袖垂在了眼前。梁峰有些困出手,扯了扯袖口。然而還沒弄清為何穿著這個,一陣低低的琴聲隨風飄來。

就像被吸引了一般,梁峰向著林中更深走去。穿過了一片闊葉桐樹林,一個小小的石臺出現在面前。潔大石上,坐著一位老者,鬚髮皆白,滿面皺紋,看不出多大年紀,只剩垂暮老態。他的衫都是麻織,前襟也未合攏,出了乾癟的腹,腳旁,還放著一個傾倒的酒壺,也不知是不是喝了個乾淨。在他前,還抱著一把樂,長頸腹圓,是柄絃樂。

梁峰怔怔的看著面前的老者。那不是他習慣的打扮,不是尋常山村裡的老漢。相反,那老者就像從歷史劇中走出一樣的,帶著無法磨滅的滄桑和真實

「郎主!這裡是別家庭院……」一個急切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梁峰扭過了頭,看到一個十來歲的丫頭,也是釵模樣。

他是誰?他們又是誰?那些麻木混,突然有了方向,梁峰抖了起來。是了,他不再是那個梁峰,不再是那個出生死的刑警。他是梁,是上黨太守,是梁府主人。他來到了這個世界,已經三年……

他為何要停在這裡?

中,塌了一塊,梁峰只覺呼吸都急促了起來。為何,他還要停留此?!

正當那黑暗洶湧撲來時,石上老者突然開口:「你可要彈彈?」

老者遞出了懷中的樂

看著那樂半晌,梁峰走了過去,把它接在了手中。那不像是平時所見的琵琶,更圓,也非豎抱,而是能像吉他一樣,橫抱前。只是弦非六,四道有柱,像是某種琵琶的變形。把那冰冷的樂抱在懷中,梁峰呆了半晌,彈了起來。

沒有撥片,也不四弦,梁峰彈的凌。他彈的,也非古曲,而是一支久遠的流行歌曲。那時他們把歌改吉他曲,幾人圍在一,大呼小,縱酒當歌。那歌聲肆意輕狂,又放不羈,還有遠江湖的豪邁和愜意。他彈的極,每每都能換來滿堂喝采。

然而現在,曲不調。

這不是他悉的樂,這不是他悉的時代,這也不是他可以縱歌,亦有人應和的地方。

叮的一聲,琴音中斷。梁峰就像失了魂魄一樣,呆立原地。是了,他回不去了。

止不住雙手的抖,他把那琴遞還給了老者,踉蹌轉,想要離開。然而這時,琴音又起!

那不是單純的樂聲。四弦嗡的一震,發出巨響,就如臨澗長嘯,隨後,曲調一轉,濁浪擊岸,鶴翔孤野,變得灑出塵,似大笑長歌,似橫劍人間。

梁峰猛地回過了頭。那曲調,是如此的悉,恰如他剛剛想彈之曲。然而那音律,又是如此陌生,比自己聽過的原音更加浩,更加灑,如褒博帶的高士,行雲踏風,醉酒當歌。

明明只是一件樂,卻彈出了讓人瞠目的複雜樂聲。而那一聲聲琴音,又穿骨髓,直刺心扉。梁峰從沒有聽過這樣的曲調,更沒有見過這樣的樂者!他的心肺腑,都被曲聲攥住,在極痛之餘,生出無限快

然而那曲彈的如此快,還沒等回味,便戛然而止。

風停樹靜,鳥雀不鳴,似有餘音繞樑。

那老者放下了手,長嘆一聲:「此曲新奇,有些廣陵韻。」

老人的聲音不似他的琴音,乾沙啞,無甚力道。然而梁峰卻像是被什麼擊中了一樣,兩眼酸,幾乎忍不住目中淚意。是了,在影片中,這曲就是被當做《廣陵散》改編彈唱。而此時此刻,嵇中散的廣陵音,還有人未曾忘懷。那曲似廣陵嗎?也許並不真的相似。但是千百年錯的時空,卻悄然合在了一

住眼底淚意,梁峰長長拜倒,一揖到地:「謝老丈賜曲。」

他並沒有問對方姓甚名誰。聽過《廣陵散》,且能彈出這樣旋律的,絕非凡俗。然而姓名重要嗎?份重要嗎?遠不如這偶遇仙樂!

那老者也未曾多言,只是揮了揮手,再次撥弄起了琴絃。弦音嗡嗡,卻不再調。

深深吸了口氣,梁峰直起平了上凌褶,也去了那癲狂失態。雲履輕抬,他向著來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幾章梁於非正常反應,戒斷造了抑鬱癥,這是生理的,沒人能夠治療。再有心癮加,就更難熬了。這一章裡,他遇到的老者其實是阮咸。竹林七賢中的一位,也是阮籍的侄子。阮籍早就過世,但是阮咸的年齡並未記載,如果活到這時候,應該也有七八十歲了。阮咸是音樂大師,甚至因為琴技高超,他所擅長的秦琵琶,也就是直頸琵琶再後世被稱作「阮咸」。以人名定樂名,只此一例。魏晉是有真名士的,亦有傳唱千年的風姿氣度。只可惜,他們是文學家,是藝家,是中國第一次真正到「」的真諦。偏偏,這些氣質,跟政治無緣。詩人不適合參政,無論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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