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二章

這個時代，胡僧確實並不罕見。因為佛法本就是從西域傳來的，凡舉天竺、安息、康居、大月支，皆有僧人遠道而來，傳經於人。而佛教尚不夠興盛，那些法師的弟子中，也多有胡人。因此冒出個胡僧，一點也不出奇。

但是奇就奇在，這人是懷恩寺的僧人帶來的。難不今日求見，就是為了這人？

腹中揣測一閃而過，梁峰面如常的請兩人落座、奉茶，隨後才道：「未曾想念法法師今日來訪，我與主持也許久未見了，本該登門拜訪才是。」

花花轎子人抬人，一州刺史說出這話，著實給足了懷恩寺面子。念法合十道：「使君初來晉，想必還有不公務有待理，是小僧冒昧才是。不過今日確有要事，需同使君代。」

說著，他微微側，介紹道：「這位乃是竺法達法師，乃是竺法護禪師的親傳弟子。剛剛從長安而來。」

竺法護？！既然打了佛子的旗號，梁峰就不會對此時的佛教一無所知。這位竺法護禪師，正是有晉一朝，最為出名的高僧。他祖籍月支，世居敦煌，禮印度高僧為師。為了學法弘法，隨師周遊西域諸國，通曉三十多種語言，後在長安定居，傳譯經法。可以說，在鳩羅什之前，他就是最偉大的譯經者。這樣一位高僧的弟子，怎麼會來晉？

梁峰面上出微微訝：「未曾想是高僧門下，失敬失敬！只是鄙人聽說竺法護禪師在長安傳法，怎地竺法達法師會來晉？」

那胡僧雙手合十，宣了聲佛號：「使君所問，正是小僧前來之因。長安半年之，被兵攻破數次，供奉家師的寺院也慘遭兵禍，故而想離開長安，另尋他。」

雖然是個胡人，但是這和尚的口音相當地道，說的是話，甚至都沒摻雜半點關中鄉音。然而這話的意思，可就不那麼簡單了。分明是這群僧人想要遷到晉啊！難道是因為他這個佛子的名號？

果不其然，那胡僧只是頓了頓，見梁峰並未作答，就繼續道：「家師的意思，是返回故里敦煌，在那裡繼續譯經傳法。但是小僧以為，離開中土，終究是失了傳法的基。這一，不知要多歲月，才能重歸。不如換個城池，保住這一點星火。不知使君，能否收留小僧等人？」

梁峰故作沉的思索了片刻，方道：「敢問禪師一行有多隨行？」

「不足一千。」竺法達淡淡答道。

一千人！而且是一千佛教信徒！這力量，足以改變晉乃至并州全境的宗教信仰，尤其是在他這刺史支持下。

眉峰微微皺起，梁峰嘆道：「未曾想竟有這麼多人，晉被圍一載，又有匈奴虎視眈眈，怕是不宜定居。」

竺法達像是猜到了梁峰會這麼說，微微一笑：「使君可能覺得小僧等人累贅，但是并州胡漢混居，未必不能以佛法化諸胡。」

梁峰的眼神立刻銳利了起來。這胡僧的意思太明白了，是準備用佛法這面大旗撬匈奴陣營！在劉淵麾下，有數不清的雜胡。這些人的地位不高，本就是匈奴的僕從奴隸。在劉淵立國，展開逐鹿之戰後，他們也就變了衝在前線的炮灰。

同樣是在并州居住了三十年、五十年，甚至百年時間，早就被漢人同化，為何還要為匈奴的利益征戰？這麼想的，恐怕不在數。

而若是利用佛法，甚至由竺法達親自出面，去和這些雜胡的部落接洽，他們重歸晉國的可能，也不會小。而當這些底層人士出逃之後，匈奴漢國的基也就搖，想要佔據并州，就了白日做夢。

這是一招釜底薪的法子。而梁峰不像是其他晉國吏，保持著歧視胡人，甚至奴役打的態度。若是同當年的梁習一樣，掉這些人的酋帥，把他們編民間，並且強令推行漢人習俗。也許十年二十年之後，他們就會和邊的漢人一樣，同風同俗，泯滅眾人。

這樣的法子，梁峰在奕延那群羯人上試過，效果不差。這種文化優勢用在其他族類上，也未必會弱。

如果面前這個胡僧，真的能做到他所言之事，并州格局甚至都會改變。但是相反，若是他引來了那些胡人，再用宗教作為道，為其所用呢？

梁峰的面沉了下來：「法師所言，也許可行。但是若生出徐州笮融之事呢？」

能夠悉漢話，傳經講道之人，當然也會瞭解過往的歷史。笮融就是個能夠刻在青史上的反例。

笮融乃是漢末三國時的人，疏財好施，崇信佛教。黃巾之發時，他帶數百鄉人投靠了徐州牧陶謙。陶謙欣賞他的才能，同時也對佛教抱有好，就把廣陵、下邳、彭城三地的賦稅運輸之職給了笮融。誰料此子竟然在下邳建佛寺，修佛塔，召開盛大的浴佛會。佛像塗金，千人誦經，延綿十數里的宴席任人用。甚至為了接納更多佛教徒，免除信眾的徭役賦稅，使得下邳乃至徐州，佛法大興。

可是這樣一個人，同樣也是個極為殘暴的兇徒。在徐州被人所惡，倉皇逃離之後，他先後殺死了收留他的廣陵太守和豫章太守，奪其邑，繼續鋪張在佛事之上。最後被揚州刺史劉繇擊敗，為山民所殺。

這樣一個極端矛盾的傢伙，在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可以說後世對於佛教的禮遇之法，都從他來。他是佛教徒嗎？沒人會否認。但是教徒，未必就是善人。同樣的事，在太平道創始人張角那裡，更是發揮的淋漓盡致。若是野心過大，宗教非但不能起到制約的作用，反而會催化人魔霸，控制手下信徒，謀奪更大的利益。

這話可有些誅心了，然而竺法達面不改：「小僧等人前來投使君，正是因為使君佛名。《金剛經》夢書雅妙，亦應廣傳。若無使君威名，怕是小僧，也無法使諸胡歸服。」

這就是間接承認梁峰的佛子地位了。有懷恩寺背書還不算完，這次竺法護的弟子也要站在他這邊了嗎？然而這一層神化的份，亦可以為他們這些佛教徒的借勢之力。甚至梁峰的勢力越強大，對於他們發展宗教就越有利。

就像攀附大樹的枝蔓，不知不覺便能紮，奪取養分，茁壯自。

這是一個不錯的方式，如果是對這個時代真正的信徒或者野心家而言。但是梁峰，並非兩者中的任何一種。

手指在案上輕點兩下，梁峰終於開口：「佛法是好，但是在我看來，僧人不該世。唯有戒，出家，方能親近佛理。而真正的僧，也不該是剃度即可，要明經法，通過層層考驗，方能為僧。若是沒有捨棄外的決心，又如何能就佛法道果？」

話題莫名其妙變了個方向，看似漫不經心，竺法達的眉峰卻輕輕一。這是說，面前這個并州刺史準備監管佛寺和僧了？佛家之所以壯大，正是因為它的法門簡單，能讓不人投佛門，逃避兵役稅賦的折磨。但若是取得為僧資格，也要朝廷一一勘驗，登記在戶籍一樣的冊本上呢？而拋棄外，更是要命的說法。難道為僧就不能場，不能佔田地，不能渡金嗎？

竺法達是個有野心的傢伙。他不像自家師父、師兄那般，一心撲在傳經之上。比起經卷和傳法，他更希佛教得到一個有力的上層支持，就如道教一般，因玄談蔚然風。可是想要達到這樣的目標，只憑自己孤一人，是萬萬不能的。那麼，他就要找到一個可靠的支持者，一個熱衷佛法，又極有作為之人。

按道理說，他該選劉淵的。匈奴本就是胡人，又大多喜佛法，若是得到漢國國主的支持，未必不能興佛法。但是漢國真的能奪這天下嗎？就算同樣為胡人，竺法達也不這麼覺得。這中原，這泱泱大國，終歸還是要回到自己人手中的。就像大秦，就像大漢，就像如今的大晉，薪火相傳。而暫時投靠一階胡主，說不定短暫的王朝覆滅之後，連佛法都會被消失的一乾二淨。

而這個新任的并州刺史，也絕非區區一州之才。當看到那萬人空巷的盛況後，他就下定了決心。這個梁子熙，是可以投效，並且必然能發揚佛法之人。

然而把手頭的東西全部擺了出來，對方依舊沒有心的意思。相反，直接劃出了道道，給出了界限。是從，還是不從？

只是片刻功夫，竺法達就得出了結論：「使君所言甚是，大晉畢竟非佛國，并州也容不下佛國。」

非佛國這三字，就意味著一切。佛教不是攻擊的宗教，任何舉國上下崇信佛教的國家，最終都在侵略者的鐵蹄下，徹底敗亡。當初不可一世的貴霜帝國，正是如此。大晉的法統，是儒。并州的地理，更不可能讓梁峰放下刀兵。要征戰，要稅賦，要人力，這種種，都意味著「佛國」的模式不可能存在。他讓僧人出世，正是要百姓世。而唯有控制出條件，才能達到這個目的。

這是釜底薪的法子，也是個能看控制教眾，不至於使其過於龐大的手段。這手段意味著限制，但是同樣，也代表著家的認可。而這，才是竺法達需要的。他從不指一蹴而就。

沒想到這胡僧一句話就說到了點子上。梁峰面上出了些笑容：「法師通達，不愧是高僧之徒。若是法師所言不虛，鄙人自當歡迎得道者為晉百姓消災祈福。」

這就是第二個條件了，先辦到諸胡歸化這一點，再談後續其他。竺法達哪能不明白梁峰的意思，雙手合十：「使君仁善，小僧自當盡力。」

跟聰明人說話，就有這點好。該說的都說完了，竺法達也不耽擱，起告辭。念法跟著站了起來，然而還未挪步，就聽梁峰道：「念法法師還請留步，我有話，想轉給主持。」

這就不是竺法達能聽的了，他乖覺的先行退出了書房。念法則躬道：「敢問使君有何吩咐？」

梁峰微微一笑：「只是想問問主持，若是竺法護禪師到了晉，要在哪裡安居？」

念法面上也帶出了點微笑：「這點家師早有吩咐，自是住在懷恩寺中。」

這一句話，就了足夠多的消息。老和尚是什麼樣的份，竺法護又是什麼樣的地位？若是這樣一個大能前來晉，對於懷恩寺的力，怕也不小。尤其是懷恩寺修大乘，而竺法護是大乘佛法翻譯最多的譯者。如此況下，主次關係要如何理？

誰料老和尚非但做了胡僧的掮客，還讓他們住進懷恩寺中，就不怕遇上鳩佔鵲巢的事嗎？

而念法的回答，正正說出了老和尚的態度。他不怕。

甚至可以說，老和尚想在這場大勢之中，找到一個更有利的位置。一個能夠吞併，消化那一千隨從，甚至把竺法護納懷恩寺系統的計劃。

而這一答，就表明了，兩幫和尚，並非一心。

這才是梁峰最需要的答案。若是兩者一心，那麼他就要擔憂宗教勢力是不是過大了。而若兩者之間還要勾心鬥角，那麼作為居中的調停者，也是兩者都認同的「佛子」，梁峰的掌控力也就能隨之增加，達到真正的制衡。

難怪老和尚會這麼下力氣讓他風晉，難怪在接任刺史的第一天，念法就引來竺法達，為他們牽線。這未嘗不是懷恩寺在加大投資力度，表示忠心。若是自己不問，對方恐怕也要明示暗示一番，讓自己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