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六十八章

說是夜宴，其實太還未落山，大帳就擺下了宴席。軍中令行止，就算有宴，也不會開到夜深。一般而言，也就是從申時到酉時罷了。如今剛過立秋，還是日長夜短，酉時不過暮初臨，不會影響軍中令。

掉了厚重鐵甲，換了一單薄皮甲，奕延收拾的乾淨俐落，帶著四名心腹校，一起前往大帳。還未走到帳外，就見一位營大步上前，行禮道：「請將軍卸劍。」

宴席之上，怎能容人佩劍？非但不能帶劍，還要靴才能席。這就最大程度避免了有人藏刃，威脅主帥命。

奕延聞言頷首，出腰側劍鞘，放在了對方手中。那人的目在奕延上一掃，確定無礙，才側：「請將軍帳。」

手無寸鐵，深重圍，若是心有不軌，面上總該出些端倪。可是奕延神坦然，就這麼邁了營帳。

帳中，熏香撲鼻，涼風習習。就算是出門在外，王浚也不會慢待自己半分。這大帳之中，竟然放著冰盆，輕輕鬆鬆就抵消了未盡的暑氣。一見奕延等人，主位上的王浚便笑道：「奕將軍來也，還請上座。」

果真，席間主賓之位讓了出來，不過並非獨坐，側就是王浚帳下武將僚臣。幾名校則了末席，陪坐東牆。

這下，幾個人被分的七零八落，想要發作也找不到機會。不過如此安排，任誰也挑不出錯來。畢竟尊卑有別，這座次，反而帶著些親近和看重之意。

眾人分席落座，王浚率先舉杯：「此次攻并，當旗開得勝。」

下面部將同聲應喝，奕延也高高舉起了酒爵。這酒宴，可不單單是為了他這個新投之人，更是攻打并州的誓師宴，難怪王浚會擺出如此隆重姿態。

大戰在即，王浚可不會放任手下狂飲。酒只喝了一，就撤了下去，換上佳餚。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王浚此次安排的飯食，以豹炙和胡炮為主。豹炙便是整牛整羊放在火上炙烤，再分割塊食之。胡炮則是將羊及脂油切片，佐以蔥薑椒鹽等調料，放洗淨的羊肚，挖坑用灰土悶炙。這兩樣都是遊牧胡民慣用的烹調手段，也讓這滿是軍漢，不乏鮮卑羯胡的大帳，多了幾分彪悍之氣。

怎麼說也是閥閲出，王浚並未親手割，由婢從旁悉心侍候。但是他也沒閒著，不聲的打量著下方諸人。文士也就罷了，那些武將吃起來，上手的不在數，個別還能吃的鬍鬚都掛滿了油脂。而那位新近來投的羯將，全然不同，吃相竟然文雅異常，甚至比寒門出的掾屬還要矜持。

可惜，這樣的姿態，並未顯出優雅，反而生出無端怪異。那高鼻深目，藍眼白的容貌，無不彰顯著他異族的份。如此模仿華族禮儀，不啻於東施效顰，讓人發噱。是什麼讓他如此行事？王浚心中有數。當年他為庶子，哪怕盡欺辱，也不會有半分失態。為的是什麼？只因不甘！不甘於人輕視，不甘於屈居人下。這一重重不甘，才是他今日地位的由來。

野心，從不會被份所縛，只會越越狠，越燃越烈！

邊出些笑容，王浚開口道：「聽聞奕將軍已過弱冠，仍未娶妻。可是并州難尋閨秀淑？」

奕延放下手中銀匙，恭敬道：「末將出卑微，哪敢求娶貴人？」

他只說不敢，而非不想。其中差異，王浚怎麼可能聽不懂？哈哈一笑，他道：「若是此戰得勝，某家自有郎，可配將軍。」

這並非兩人協議中最關鍵的一點，但是王浚把它當了恩賞，直接拋出。這話的效果也極為明顯，那羯人一直沉靜的臉上，起了波瀾。像是追思，也似心喜，竟然有片刻無法控制，與表面。

「大將軍待末將恩重，末將自當肝腦塗地！」奕延抱拳垂首，大聲答道。

這姿態，可不是隨隨便便能裝出來的。王浚面上喜意更勝：「得伯遠這等猛將，大業方可也。哈哈哈，梁子熙那豎子，敗就敗在不會用人啊。」

翁婿的份定了下來，王浚自然而然改了稱呼。奕延頭垂的更低，也越顯謙恭。

見狀，王浚也不再客氣：「如今冀州數郡在伯遠手中，不知你有何打算？」

「丁刺史久病不癒，怕是沒幾天好活。如今冀州大半在大將軍手上，冀州都督一職，自當落於大將軍名下。」奕延答的乾脆。

王浚鬚笑道：「伯遠平定賊匪，勞苦功高，難得的是治理州郡也頗為妥當。若吾能任都督，自當由伯遠擔任冀州刺史。」

這就是提前分贓了。王浚倒也爽快，直接把冀州刺史的差遣讓給了奕延。不過這分法，未必沒有私心。若是此戰大勝，說不定還會多出個并州刺史的職差，可是奕延出并州，若是放他歸鄉，恐會養虎患。冀州就安全多了，兵權也掌握在自家手裡，不怕他翻出天去。

奕延倒也爽快：「多謝大將軍！說來，我也有一要送與大將軍……」

「哦？」王浚來了興趣，「是何？」

奕延道：「今夜就能送抵，還請大將軍稍待片刻。」

沒想到這人竟然留了些懸念，王浚也不氣惱：「既然如此，便先飲宴。來人，舞樂。」

這誓師舞樂，也不似平日靡靡之聲，而是一隊健兒跳的胡舞。刀來劍往，鼓聲隆隆，只是看著，就讓人熱沸騰。王浚那些心腹將，也都各個神激昂，簡直恨不得立刻就上陣殺敵，建功立勛。在飲宴間歇，王浚也沒忘了正事，很是問了些并州的。有了利益分配和姻親從屬，這次奕延倒是一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模樣，讓帳中諸將都頗為用。并州這塊骨頭，看起來也不似想像中那麼難啃了。

如此一來二去，時間過得飛快。大帳之中，早早燃起了蠟燭火把，燈火通明。人人飯飽酒酣，該是宴盡之時了。

正在此刻，帳外有人通稟：「有奕將軍親隨，前來獻賀。」

王浚一聽，就來了神：「果真送來了？是何！」

奕延已經起：「此，當由末將親自奉上。」

說著，他大步走到了帳前，從侍從手中接過了一個木匣，端在手中，回向主位走去。

按道理說，主位尊貴，旁人很難近前。可這是獻賀，而且不論送來的是什麼，營外親衛都應該已經驗過，不會有任何危險。王浚也就大大方方坐在那裡，微笑著看那羯胡趨步上前。

「此乃末將命人取來的，連同一郡之地，獻與大將軍。」奕延跪在了案前，雙手高舉，捧起那木匣。

一郡之地？只隔一案，王浚嗅到了一悉至極的味道。從盒中傳來的，正是腥。又有什麼，能把鮮、地盤連在一呢？

像是猜到了盒中之，王浚興的坐直了：「快快呈上！」

旁侍連忙接過盒子，放在案上，王浚親手打開了盒蓋。

看到盒中之，王浚背後侍立的婢盡皆掩，還有幾聲輕嘶抑不住，傳出聲來。

那盒中，竟然擺著一枚人頭！就算經過白灰醃製，也避不開夏日腐，一眼去，簡直猙獰不堪。

「這，這可是……」王浚非但沒有閃避，眼中現出興之。

「正是魏郡太守王屏之首級。」奕延答道，「連同魏郡、廣平、平在的諸郡，盡落大將軍之手！」

他獻上了河北諸郡！如此一來，連司州大半，都囊中！王浚再也掩不住面上喜意，掌大笑：「伯遠手段，堪稱絶世！來人，取酒來！」

這樣的獻禮，已經不是區區言辭就能褒獎的了，帳中議論也是嗡嗡一片。不將領都出的艷羨神。這可是大功一件啊！難怪都督會如此看重此子，實在是手段狠辣，心堅韌！只是這已是他第二次叛主了，真的能放心用來嗎？

王浚哪會想不到這個，那雙灰藍眼眸近在咫尺，就似蒼狼一樣，鋒芒四，煞氣人。那眸中有野心，有算計，亦有讓人膽寒的危險。可是王浚沒有怕，相反，他的中湧起了豪和陶然醉意。除了他王浚王彭祖外，還有誰能用這等危險人？就似段氏、宇文氏兩支鮮卑種，這羯人，也當為他所用！

滿滿一杯酒舉在手中，王浚朗聲笑道：「伯遠，當滿飲此杯！」

這是何等的殊榮！王浚看著那羯人似是寵若驚，緩緩站起來，手向前。他馬上就要接過酒杯，說不定還要再次跪謝叩首。隨後帶領兵馬，替他掃平并州。就似魏武麾下張文遠、樂文謙，立下不世功勛……

得再也掩蓋不住，王浚面上的笑容越來越大。那手，到了杯邊。

它未曾停下。

腕上驟然一，王浚只覺被一巨力拉住，拖出了席案！隨即，眼前天旋地轉，有什麼扼住了頸項，如此之，讓他連氣都不上來。

嘩啦一聲，案倒杯覆，大半文武驟然而起，驚呼出聲。

「大將軍！」、「都督！」、「賊子爾敢！」

這是怎麼了？王浚一時都懵了，不知到底在何。然而下一瞬，頭一痛，有件鋭在了上面。

「大將軍賜酒，末將愧不敢當。」

後，傳來一個聲音，不不慢，音沉穩，和那扼著頸項的臂膀，在間的鋭，截然相反。

一陣徹骨寒意湧上，王浚掙扎著張了張：「你……你……詐降！」

他怎敢如此？帳，十數名將、親兵皆在邊。帳外，是整整四萬強軍，不風的大營。他怎敢如此！？

後那人沒有回他，反而抬頭沖帳，拔刀引弓的親衛道：「怎麼，你們也要反嗎？如此劍拔弩張，豈不害了大將軍命？」

抵在咽的東西，又了一分，有什麼黏糊糊的東西淌了下來。週遭的驚呼聲更大了，已經有謀士歇斯底里的喊道：「放下弓弩！快放下！莫傷了大將軍！」

王浚張了張，沒能出話來。他該命令弓弩手放箭，死這個膽大妄為的狂徒。可是他不敢。抵在他間的，只是一柄銅簪，但是其鋭鋒又與匕首有何區別？只要輕輕一送，立刻能要人命。他還不想死，他還有野心，有未完霸業……

那些親兵猶豫了，誰也未曾到過此等離奇可怖的事。也許是被那羯人冷冽如冰的神嚇到，也許是被主人間的鮮所驚，不人猶猶豫豫的垂下了手，甚至有幾個扔掉了手中刀劍。

然而他們不敢妄，有人敢！四條影突然了起來，向著席間驚魂未定的文武撲去！

他們手中，同樣沒有武。然而席間的酒爵、銅盤、銀匙，乃至他們的髮簪、縧，都了致命利！只是一擊，刀劍便搶奪手。雨腥風呼嘯而來！

「啊啊啊啊！」有侍再也按捺不住，慘出聲。

一個刺客被反應過來的親衛斬於刀下，然而另外三個浴之人，已經聚攏在了奕延和王浚邊。席間，一片污，不知砍死砍傷了多大將謀臣。這些都是王浚的心腹，是統領這支大軍的關鍵所在。還有誰能發號施令？

「停手！都給我退下！」王浚雙眸赤紅，嘶聲吼道。

不能再讓這群死士得手了！還有那兩千輕騎，必須儘快派人去剷除才行！可是帳中鬧這樣，還有人能想得起來嗎？必須讓那些倖存的謀士、將領退到帳外，才能施展安排佈局，解救他離險境。

王浚的話，比所有人的話都管用。那想要衝進來的親兵，再次停住了腳步。

然而奕延卻開口了：「大將軍，何必讓這些人退走？不如我們進帳，好好談談？」

說著，他的腳步移了起來。大帳分前後兩重，後面就是寢帳，只有眷和侍從。王浚被那人拖著，就像被猛虎叼在口中的羔羊，連掙都無法掙。眼看帷幕就要遮住面前那修羅場，王浚也慌了。

「奕……奕將軍，萬事都好商量。只要你放下兵刃，我就讓你的人馬安然離開……」

「將軍以為末將是來做什麼的？」後那人冷哼一聲，反問道。

「這……」王浚咬了咬牙，「我可以退兵，與梁子熙約城下之盟！冀州也會盡數予你等！」

生死攸關，王浚說的極為乾脆。什麼都沒有自家命重要。地盤丟了，可以重取。命沒了，萬事介休！

「那就要看大將軍的誠意了。敢問印信，兵符，通關信何在？」

那聲音冰澈刺骨，讓王浚背上再次生出寒意：「在，在我腰側。這些都能給你，我還能讓你那些部眾，盡數退走……」

這是緩兵之計。王浚心中怒意同樣熾烈。被這樣暗算，誰能忍得下？一旦逃，他必讓此子死無葬之地！

一隻手到了他腰間錦囊中，把所有東西盡數掠走。那柄簪子鬆了那麼一刻：「多謝大將軍。」

王浚心中一鬆，剛想在說什麼，退卻的簪子猛的一抵，刺了管。他怎麼敢？！王浚中發出嗬嗬，雙手摀住了那水口袋一樣的脖頸。形一晃，栽倒在地。

他怎麼敢殺自己？難道他不想逃了嗎？！他可有四萬兵馬！四……萬……

驚駭和不甘在眼中閃過，最終灰敗，了一汪死水。

奕延甩掉了手上污，看也不看那，低聲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