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七十五章

在壺口關外紮下營帳，梁峰一刻都坐不住，只想出關。然而陘道不比旁，又上天漸晚，只帶這麼點兵，早就讓人提心吊膽了。親衛哪肯讓他涉險？被堵在關，稍稍冷靜下來，梁峰倒也沒有逞強，吩咐斥候去迎。誰料斥候還沒上馬，就盼來了所盼之人。

再也不顧旁人勸，梁峰強令開關，親自站在了關前。這一仗必然不輕鬆，他是有心理準備的。但是真見到奕延那一瞬間，梁峰還是覺得中像是堵了什麼東西，哽的說不出話來。

他分明是過傷的，傷痕纍纍。簡直讓人懷疑，為何還能站立那裡？面上神，更是如墜夢中，令人神心碎。

梁峰忍不住出了他的名字。話音未落，奕延就栽倒在地。

那一瞬，梁峰都不知腦中想的是什麼了。他跑了起來，在旁諸人的驚呼聲中，衝到了對方側。跪在地上，他用手指按在了對方側頸。污黏在了指尖，還有那若若現，未曾消褪的脈搏。

他還活著。還活著！直到這一刻，梁峰的手指才抖了起來，本控制不住。

「將軍！」王隆也被這變故嚇了一大跳，竄上前來，沒想到竟然落在了主公後面，連人都未曾撈住。不過好歹也是軍伍出，不用仔細檢查，他就知道這只是力昏迷，趕忙道，「主公，將軍怕是力了，一路上，他都未曾歇息……」

這話不說還好，一開口，就被梁峰怒瞪了過來：「你是怎麼接人的？為何不讓他在鄴城休息幾日？如此趕路，不要命了嗎？！」

從沒見過主公發火，王隆都傻了，張口結舌：「是，是將軍他，他不聽勸……」

這副窘態，倒是讓梁峰心頭的怒火微微一斂。現在不是發脾氣的時候。咬牙關，他起道：「快抬他關，營中有醫等著！」

都這樣了，王隆哪敢怠慢？連忙上親兵，親手抬著人向營帳趕去。

簡易的醫帳早就準備好了，正好派上用場。兩個醫分別脈，異口同聲確定了奕延的癥狀，就是勞累過度，又突然心緒波，導致昏迷。不過該治的傷可不。軍中治療外傷的醫輕車路的開始卸甲靴，準備幫奕延清洗傷口，進行理和包紮。

沒了那種攥住心臟的恐懼。梁峰漸漸放鬆下來，仔細打量病床上的影。

他瘦了，傷重形，鋭氣盡消，面上都長出了青黑的胡茬，簡直落魄的像個蠻子。奕延的確出胡族，但是這麼多年，一直極為注重儀表。莫說如此骯髒，梁峰甚至都沒見過他冒出胡茬的樣子。早年蓄的兩條小辮子，也一不茍的梳進了髮髻裡。若不是那改也改不掉的五面貌，他的儀態甚至比諸多士人要整潔數倍。

而此刻，哪還有那原本面貌？

破損的盔甲被扔在了地上，衫尚未除去，醫就停下了手，對一旁護娘道：「快去取些熱水來。」

「怎麼了？」梁峰忍不住問道。

那醫小心答道：「回稟使君，奕將軍這些日廝殺太久，好多傷來不及理，布都長在了裡。若是，會扯掉皮……」

梁峰拳頭狠狠攥了起來。就連當年他出生死時，也沒遇到過這樣的狀況。衫板結，長在裡？一路上，他到底多次著死神垂鐮，逃出重圍？

見使君不答，那醫又道：「療傷清潔怕是有礙觀瞻，使君不妨到帳外靜待……」

「不必！」梁峰斷然回絶。他要看看奕延上的傷是否有礙。

聽到這話，醫也不敢多言。熱水端了過來，他開始拭化那些凝結的塊。有些地方確實能輕輕揭除，但是更多還是生生把布料撕開。大大小小的創口，綻開無數，有些鮮紅，有些則開始化膿，呈現青黑澤。腥味也冒了出來，和那污臭混在一起，讓人不過氣來。

那一定是痛的。奕延肩背的理已經無意識的繃，冷汗直冒，在污中劃出一道道痕。可是如此的劇痛，也未讓他從昏迷中醒來，連齒關都咬的死，一聲都不肯外。

梁峰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醫的每一個作，都讓他的不由自主一，像是那痛，是傷在自己上。

又是一陣輕響，大塊隨著衫扯了出來。梁峰忍不住張開了口，想要喝斥醫，不能輕上一點嗎？然而當他見到對方額上的汗珠，突然醒過神來，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他不該留在這裡的，有他在，醫反而不敢放手施為。這對奕延，是種折磨。

外面，王隆正焦急的站在門口。剛剛問診清場，他就被趕了出來，但是實在放心不下，守在那裡不肯離開。

梁峰沒讓他進去，開口問道：「其餘兵士呢？」

主公問話，王隆怎敢不答：「都在鄴城呢。將軍下令讓他們休整一天，能了再跟來。」

他倒是記得旁人是做的，難道他自己是鐵打的不。梁峰的面又沉了些：「重傷的人多嗎？」

王隆點了點頭：「不人都坐不穩馬了。不過能回到鄴城的，應當命無礙。」

這話裡的意思分明，真是重傷致命的，本就撐不到走完回程。

一千三百多人，全是梁府出來的鋭。這損失，慘痛的讓人難以承。梁峰閉了閉眼：「陣亡之人全是英烈，當卹重賞。」

沒有他們，哪來的這場輕輕鬆鬆的大勝？再重的恩賞，也都喚不回這些忠勇魂了。

王隆的面也有些哀傷，都是一營兄弟，哪能不心疼？若是這一戰，他也能領兵參戰就好了，說不定還能多救幾條命來。

一時間，兩人都說不出話來，帳中卻突然響起一聲子驚呼。

梁峰驚得渾一震，快步走回了營帳：「怎麼回事？！」

那醫尷尬道：「無事，只是護娘想為將軍拭口傷痕，不料將軍突然了，唬了一跳……」

果真，榻上那人手臂已經攥在了前，像是抓住了什麼東西，可是人還是沒有醒來。

那醫連忙走上前，想要把他手裡的東西取出來，試了兩下卻沒能掰。這下醫頭上的汗更多了，奕將軍手臂前傷口不，都要理啊。這可如何是好？

梁峰走上前去，輕輕握住了奕延的手：「伯遠，鬆手。這是醫帳，不用張……」

也不知是他的聲音傳到了那人耳中，還是輕的讓他放鬆了神經。那隻手鬆開了，一從掌心了下來。

眼疾手快，梁峰接住了那差點掉在地上的東西。手一片黏，沾著的有也有汗水。可是當看清那東西時，梁峰愣住了。

那是枚佛像玉雕。古代的玉飾，很佩戴，多是做環珮掛在腰上。這枚佛像原本可能也是打算做掛飾的，比後世的玉佛要大上兩圈。可是現在卻掛在了奕延頸間。而且那佛像不似市面上常見的刻本，沒有分毫胡人高鼻深目的模樣。反倒跟上黨所出的佛像類似，眉眼之間，與自己有些相仿。

後，王隆奇道：「這是將軍新雕的？」

梁峰手上一，握住那玉：「伯遠喜歡雕玉？」

「嗯，在營中的時候，常自己琢磨。據說是家傳的手藝……」王隆說到一半，突然發現主公變了臉，趕忙閉。怎麼說都是笨活計，不值得傳揚。

然而梁峰變，卻不是因為王隆的話。他想到了數年前，奕延就曾送過他玉珮，也是親手琢磨的。那現在這佛像，是用來做什麼的？

心頭就像被狠狠了一把，泛著酸楚和疼痛。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他從未缺過配飾，那玉珮究竟放到了哪裡，也沒有毫印象。又何必費時費力，為他雕這些……

然而握著玉珮的手，抓得更了。梁峰在又看了一眼昏睡中仍舊眉頭鎖的男人，對醫道：「繼續包紮。等到診完了，立刻報我。」

＊

輕輕一，奕延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倒不是睡足了，而是火辣辣的痛楚像是鍛打挖鑿，讓他不由自主逃出了夢鄉。然而醒是醒了，他卻覺得彈不得。上像是被撕數塊，又拼湊起來，疼得難以忍。與疼痛相伴的，還有腦中嗡嗡響。讓他鼻腔發堵，口中乾啞，連息都異常困難。

他這是怎麼了？

木愣愣的躺了片刻，奕延終於想起了昏倒前的那一幕。像是被鞭子狠狠了一擊，他一彈，想要坐起。一旁傳來了個聲音：「你剛完針，好好躺著。」

奕延渾都僵住了，也不敢作，只得一點點扭過頸項，向旁去。只見榻邊，擺著一個小案。一人倚在那裡，向這邊來。

那俊雅眉目，清亮眼眸，半年多來只有夢中才能得見。可是現在，那人就坐在他側，眉眼之間，似有倦容。

「主……公……」了兩，奕延出了聲音。

然而下一瞬，他像是想到了什麼，費力低頭，向上看去。這一看，奕延臉上變了。他上沒穿什麼服，只有滿滿繃帶，一條薄被虛掩在腰間。他被送進醫院了？他在主公面前昏過去了？就那麼打扮？

看著面前青年臉上五六，狼狽懊惱的模樣，梁峰起，走到了榻旁。

「下次，要在你邊捆一排勤務兵。有傷不治，還非要拚死拚活趕回來，你是嫌自己命大嗎？」梁峰的聲音不鹹不淡，聽不出喜怒，「渾大小傷痕二十餘，見骨的就有六道。再多熬幾日，也用不上醫了。」

看著那人冷峻面孔，奕延的又抖起來了：「末將……末將下次定然……」

這簡直不像是外人面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冷面將軍了。梁峰腔子裡有哪了一，攤開右手，把一件東西遞在了奕延面前：「這是你雕的？」

奕延不由自主手向前。那裡空無一，只有一層厚厚繃帶。

這東西，被主公發現了？

還沒想好怎麼應答，梁峰又開口：「是要送我的？」

這次奕延面上更紅了，但是還是掙扎著點了點頭。

梁峰挑起了角：「人才帶佛啊，男人該帶菩薩才是。」

還有這種說法？奕延只覺腦中一片空白，狠狠抓住了下被單。然而正在這時，對面那人嘆了口氣：「也罷，它能護你平安，應當有些用。」

說著，他挑起新換的紅繩，把那玉佛掛在了頸間。

這是配飾，不該掛在頸上的。然而當那線條的佛像，與那清雅俊的面孔輝映之時，奕延腦中有什麼繃斷了。

猛地從床上撐起，他一把抓住了梁峰的手臂：「主公……主公你應了？」

梁峰的眉頭都擰起來了：「你剛過針，想崩裂傷口嗎？！」

他聲音雖然嚴厲，但是並沒有否認，更沒有拒絶。奕延腦中了一片，手上突然用力，把人扯進了懷中。

梁峰站在榻邊，本沒有防備，這一下連站都站立不住。而奕延重傷過後，力也極為虛弱，被他帶到，兩人就這麼栽倒在榻上。

見鬼！梁峰一驚之下就想起，這一撞太狠了，說不定要壞傷口。可是那雙手卻像抓住浮木的溺水者一樣，狠狠的擁住了他。

一個讓人窒息的擁抱。

梁峰停下了掙扎。他覺到了，下那人正在抖，抖的如同風中殘燭。得太近，他的臉正埋在頸間。一抹意，沾染在了他潔的頸項上。

那人哭了。無聲的，帶著卑微和慄，淌下淚來。這是驚喜，是委屈，是懊悔，是傷痛？梁峰猜不出，也無暇分辨。

一顆心，被黏在頸間的熱燙平了。所有掙扎，所有忌憚，所有苦惱和不甘，都化作了一縷青煙。梁峰放鬆了，輕輕環住了那抖不休的。

他錯了，錯的厲害。這不是一個可以任時間慢慢消磨的世界。就算是養尊優的士族，也活不過半百，上了戰場，更是朝不保夕。也許只是一個錯，就了訣別。

而他，怎堪容忍，如此離別？

不過數十年罷了。梁峰輕嘆一聲，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