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天愈發冷了， 就算穿了狐裘， 朔風刮在臉上， 也跟刀割一般。梁榮用力吸了吸鼻子，小手牽著馬韁， 讓馬兒盡可能跟在父親的坐騎後。跟阿父一起出遊的時間終歸是太，就算這麼冷的天， 他也甘之如飴。

釘著鐵掌的馬蹄， 敲在凍的土地， 發出噠噠脆響。一行人一路緩行， 走了不知多遠， 又下馬步行許久， 才終於登上了山頂。當看清面前景象時， 梁榮猛地睜大了眼睛。只見遠，湖瀲灩。散落在湖面之上，猶如燦燦碎金。而那金，正隨著蜿蜒展的水道， 緩緩流淌， 劃過冬日荒蕪的曠野， 直抵天際。

這便是九澤渠了！

梁榮當然聽說過這個新修的大渠，但是從未想過， 從在高去， 會是如此壯觀！這渠真的是一年修好的嗎？若是將來水滿，能灌溉晉所有的田畝嗎？

心底好奇，他自然而然問了出來。

梁峰笑道：“這渠尚未真正修完， 還要在西河國開闢支流。而且它的功效也不僅僅是引水灌溉，當汾水發洪災時，亦可以蓄水分流，避免下游百姓遭災。若想徹底完工，恐怕要再花數年時間。”

“數年時間。”梁榮重複了一遍，他這般年齡，真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工程呢。

“既然水渠如此好，是不是也要在冀州建一座呢？”梁榮忍不住又道。

“水利是好，但是也不能輕率行事。任何大型工程，都要詳盡測繪，仔細推演，否則只會禍國殃民。”梁峰不是不想修渠，只是這等規模的工程，如今也只有並州能夠做到。其他州郡要想修建水利設施，先得花費幾年分析水路，測繪評估。在人力力都有限的況下，還是優先道路和運河為好。

聽到阿父這麼說，梁榮突然想起了師長們教導的東西：“可是如此重的徭役，不是會讓吏治盪，百姓離心嗎？何況大災之年。”

當年的秦國，就是連修阿房宮、始皇陵、長城、秦直道，徭役不堪負荷，二世而亡。為什麼阿父一年裡修了這麼多東西，反倒沒人作？

“因為這不是徭役，是賑濟災民。”梁峰歎道，“百姓遭災，失了土地，逃荒而來。然而不論是冀州還是並州，都沒有足夠的田給他們耕種，更難養活這些丁口。唯有稍作變通，以錢糧雇傭他們，讓他們投勞作。不過災年中，能夠興建的，只有關乎命脈的工程。譬如修路、開渠、連運河。切不可濫用民力。”

這只是其中一方面，事實上，這次冀州的道路，還有民間資本的投。給那些商賈揚名，再許以重利，雙管齊下，才讓計畫得以實施。而利潤和聲，對於有錢卻缺乏名的庶族和商人，有極其強烈的吸引力。當這群先下口吃螃蟹的人做出榜樣後，明年冀州的道路，只會修的更加通暢。

梁榮聽得極為認真，也有些困：“若這方法如此好，為何從未有人用過呢？”

“因為它用起來複雜，且不是有所災荒，都能如此行事。”梁峰十分耐心的解釋道，“以工代賑的前提，是府庫中有足夠的錢糧，能夠支撐大量流民的遷徙，還要吏治清明，局面安定。這幾條若是缺了哪一條，都會把好事辦壞事。最終殘民傷民。”

“那……面對災疫，沒有萬全之法嗎？”梁榮小小的眉頭都皺了起來。

“世間哪有萬靈藥。”梁峰了他的腦袋，“想要度過災年，唯有平日裡做足了準備。非但朝廷的府庫裡要有糧食，百姓的口袋裡，也要有足夠的積蓄，讓他們能抵災年。若是出現流民，立刻要想法安置賑濟，給他們生路。其實百姓馴良，只要能有口飯吃，就不會走上窮途末路。居高位，該想的只有一件事，如何讓百姓活下去，活的安穩富足。”

這才是對應一切問題的本，能讓百姓安居的，就是好；能讓四野平定的，就是明君。

梁榮這次聽明白了。“保民而王，莫之能也。”聽起來空泛，然而落在實，艱辛無比，也正確無比。

見梁榮若有所悟，梁峰微微一笑，取下腰側掛著的千里鏡，遞了過去：“用這個看吧。”

就算自家產的，千里鏡也貴的驚人，還是軍品，概不外售。因為梁榮接的機會也不算很多。興沖沖接過千里鏡，他又往前走了幾步，仔仔細細看了起來。

梁峰的目，也隨著那小小影，向遠方。九澤渠工程不小，但是站在山上看去，不過是細細幾條長帶而已。這只是並州一隅，還有更大的疆土，在自己手中改變模樣。可是他卻無緣得見。

只是去個別宅，就有臣下勸諫。遠赴冀州查看新路？那已經不是安全問題了，而是實打實的勞民傷財。此刻，他還只是個郡公，若是有朝一日登上九五之位，是不是要困死在王城中？

“主公？”

邊傳來一個略帶擔憂的聲音，梁峰一哂：“無妨，我只是在想冀州。不知新修的道路和河渠，是何模樣？”

奕延聽懂了對方話裡的深意，心不由一揪：“主公自然可以前往。等到青、幽二州平定，我可護送主公出行。”

那漠北呢？海南呢？天下數不盡的名山大川呢？難道只能靠封禪嗎？

梁峰搖了搖頭：“我也聽人說，海的另一邊亦有數個大洲。居土著，產異，還有遠比稻麥更易養人的莊稼。若是有生之年，能去看看就好了。”

海外的大洲？奕延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能有九州這等規模的陸地。大秦、天竺、亦或者條枝國所在的地方，能稱得上大洲嗎？

然而同樣，奕延也知道，主公不能出海。大海無邊無垠，寬廣難測。就算是他，也不能保主公安全。

這無聲的回答，並未出乎梁峰意料。別說份地位了，就是這脆弱的小板，也不容長途遠行。現代坐十幾個小時飛機能到的地方，古代坐船需要多長時間？六個月？三年？甚至此生再難見故土？對於這個世界，距離實在是無法克服的天塹。

對他而言，從山西走到渤海灣，就是只能想一想的事，何況澳洲、南？

“等到天下安定，我也要看一看這大好河山。”最終，梁峰輕笑一聲，大袖舒展，悄然捉住了側人的手。

寬大的袍袖蓋住了手背，那細細涼涼的手指，落在掌心。奕延的角浮上了笑容，五指環扣，握住了那只手。

※

“慕容廆向阿耶求援了，還說要把平州獻給阿耶。”坐在上位，段疾陸眷面沉，語氣不善。

今年大旱，對於逐水草而居的鮮卑人來說，可是件天大的壞事。偏巧平州刺史崔毖心思異，打起了遼東慕容部的主意，還招來宇文部一起夾擊。這下遼東戰四起。挨著遼東的，可是段部的遼西本部。這麼大的事，怎能不聞不問？

不過這次對戰的雙方，有些讓人發愁。慕容鮮卑近幾年的確有坐大的勢頭，值得提防。但是崔毖那個清河高門，又極其看不起他們這些鮮卑人，更是對段務勿塵接掌幽州耿耿於懷。於是在幫誰的問題上，段部族也起了些分歧。

統領幽州的段務勿塵看崔毖極不順眼，他是王浚的婿，崔毖則是王浚的妻舅；他是鮮卑胡兒，崔毖則是清河嫡宗。兩人又分別是幽州、平州都督，矛盾簡直顯而易見。加之慕容部與段氏有姻親關係，段務勿塵自然覺得若是能拿下平州，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段匹磾和段文鴛兄弟倆則覺得崔毖終歸是晉廷指派的刺史，不應與其戰。至於慕容部，狼子野心，打一打也是好的。

而段疾陸眷，對於這場大戰並無興趣。在他看來，不論是慕容部還是崔毖，都是段部的敵人。敵人相殺，坐山觀虎鬥就好。何必參與其中？

不過為世子，段疾陸眷可沒有自行選擇的權利。他要做的，只是聽從父親的命令。在戰數月後，慕容廆求援幽州，就意味著他要被迫領兵，去平州作戰了。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若是讓他選，崔毖小人，不足為患。並州那頭猛虎，才是段部的大敵！

“可惜石勒也敗了，豫州、兗州，怕也要落在那姓梁的手中。”一旁，段末柸森森道。

段末柸當初在並州大敗，差點被奪了軍職，因此對並州恨之骨。日日盼著石勒那逆賊攻司、冀。誰料沒打到狼，倒是損了自己。

“匈奴也是群廢。”段疾陸眷啐了一口，“只是平州，這麼打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若是能，打一打並州治下，倒是有利可圖。據說冀州今年還修了不路，錢糧必然不。”

“世子何不勸一勸遼西公呢？”段末柸立刻進言。

段疾陸眷沉片刻，終是道：“還是要聽從阿耶之命。等到此戰結束，發現沒有油水，阿耶怕就要轉了心思。當年在鄴城，咱們掠走了多財寶婦人？比起苦寒的平州，冀州才是可圖之地啊。”

匈奴在側，他就不信那病秧子能雙面作戰。只是不知，何時才能等來趁勢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