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書房雖然大, 但房間是顧慈和阮氏親自整理的,哪兒放了什麼書都悉得很,所以他去了一會兒功夫就回來了。
張知魚見他兩手空空如也, 就問:“書呢?”
顧慈頗有些紈绔子弟風采地朝后邊一揚眉。
張知魚就見阮氏的兩個大丫鬟從自家前院慢慢走了出來,一人提了一大籃子書, 打眼一掃,看到上邊兒還放了些竹簡便知恐怕分量不輕。
兩個丫鬟將書放到桌子上, 額頭都沁了一層汗。
張知魚這會兒離得近, 看得清清楚楚,便起給們倒了兩杯茶。
顧家就算是丫鬟喝的茶,也比張家待客的好得多。祿兒和壽兒早養叼了,但見著爺面前也放了盞吃了半杯的殘茶, 便也沒吱聲,笑著接過來一口喝得干凈。
另拉了板凳坐在門口看著他們, 阮氏說, 不能讓慈姑把書胡鬧給嚯嚯掉,若讓發現一張紙都得挨板子。至于誰挨,阮氏沒說。
這就是當家主母的厲害了,兩個丫鬟雖從沒挨過打,阮氏人也和,但們心里還是怕得,畢竟誰也不想會這樣的第一次不是?于是不錯眼地盯著里邊。
顧慈被人看慣了,沒有一點不自在, 只滿臉興地指著書,“我家的書房都被我翻了個底朝天, 所有的律書全都在這里兒, 你盡管翻。”
張知魚看著桌子上都快擺不下的書, 盯著他道:“你不幫我?你可是竹枝巷子唯一的讀書種子。”
顧慈才不吃這一套,他撿了個話本拿在手里看起來嘀咕道:“律書你看一次就知道,無聊得嚇人,也沒什麼好玩的東西,反正我以后又不干這行,我不想看,而且我娘說了我有病不能耗費心神。”
張知魚見唯一認字多的小伙伴棄而去,只能自力更生地趴在床邊上一本一本地慢慢翻。
凳子和桌子都被占滿,顧慈沒地方坐,他不想去孩子床邊趴著,就有些不高興:“你坐到床上去了,我怎麼辦?我還給你找了書呢,你都不管我。”
張知魚轉頭一看,見屋子里如今連個落腳地兒都沒,便想出門給他搬張凳子,剛跳進來的夏姐兒就道:“我有辦法。”說完噔噔兩腳就爬到床上把被子往地下一扯,咚一聲像只被撐開的鴨子似的躺在上邊,瞇著眼大喊:“舒服!”
張知魚沉默地看著李氏給新洗的被子,很想把小妹提起來毒打一頓,但轉念又想到反正晚上也不可能蓋這套被面兒了,不如造福造福大眾,便也一屁坐上去背靠床沿,就著這個姿勢把書放在膝蓋上也不累人。
顧慈左看看又看看,見沒有人招呼他,便問:“我也要上來嗎?”
夏姐兒也抓了一本在翻找里邊的小人兒,聽他這樣說就很奇怪:“你不上來你到哪里去?家去?”
顧慈還不想走,把書一放也坐了上去看了起來。
兩個丫鬟見他們不打架,不搗也隨他們去,雖頑皮了點卻在正兒八經地看書,便把小荷包拿出來,在門口磕著瓜子兒聊天。
夏姐兒看著麻麻的字,翻了兩本都見不著人,眼睛一閉就呼呼大睡,張知魚提起被腳給蓋好,自己還爬到床上去趴著找。
不得不說顧教諭的書準備得很齊全,也不知廢了多心思才把各個朝代的律書都多多地準備了一些,就連許多一看就是民間杜撰的話本上也有他做的筆記,張知魚翻了一下午雖還沒翻到要看的,但已經對這個世界的歷史了解了大半。
張知魚翻完一本書又重新拿了一本厚冊子,一打開便眼睛一亮,這是一本史書,但被顧教諭加夾在了一本周律中,拿到這本書時,心里有一強烈的直覺——就是它了。
果不其然上邊開卷就說了一件事。
按著今年的日子算下來,張知魚才知道原來大周朝建國才一百年,當今登基還不滿二十年。
他一上位就做了一件大事——修改律書,嚴懲人口拐賣。
往下便是一些關于拐賣刑法的記載。張知魚翻到這里,激得差點兒沒跳起來,忍不住捧起書一行一行地看,越看眉頭皺得越。
顧慈見表不對,興致一起,也把頭湊過去瞧。
上邊記載,周朝自當今上位后律法便對拐子下了狠手,各地抓到人都不需上報便可就地刑,且是以極刑還不準親屬收尸。
張知魚看到這就明白了為什麼當時沒有親屬來給拐子收尸,這不僅僅是因為沒臉,更因為律不準收。
只看到這里倒要為這個皇帝一聲好,但可惜的是,這樣嚴厲的刑法也不過徒有其表,只能爭對多次拐賣的重犯。對于良籍拐賣未遂的輕犯,完全就談不上什麼法不法了。首先“折仗法”規定,只要不是賤籍的輕犯都可以將除了死刑外的刑法轉換為脊仗和仗。
張有金不涉及盛幫,沒有參與過盛幫的人口販賣,他唯一的犯罪行為就是拐賣魚姐兒,但未遂。所以他以仗換役,挨了二十大板就回了家。
在他賣姐姐這件事上判他更是無稽之談,大周朝人口·易分為和賣、略賣掠賣,換句話兒說,大周朝允許這樣的易,只要允許那就有許多可鉆了,賣葬夫這樣明碼標價自賣自,就是和賣,因為人家愿意所以不犯法。
像張有金的三個姐姐,張大郎帶人追到碼頭都沒見著人,誰也不知們是不是自愿的,就算不是,只要找不到們,張有金一口咬定是和賣,父母親屬也同意這個說辭,那也就判不得。
退一萬步來說,即便把三個姑娘找了回來,也還有“奴婢口”制度等著這些苦命人。誰管你是不是自愿?只要一個手印下去按了賣契,只此一生,便一輩子都是主家可隨意打殺的私產。
若張有金跟他姐姐說這是一份家里給的嫁妝單子,哄騙姐姐們按了手印。只要有這張賣契在,就永世不得翻。
香菱被拐子抱走,薛家一家子都知道不是自愿,賈雨村還過父親的恩,有人為出頭嗎?沒有,只有相護,大點的人家誰沒有幾個婢,誰敢保證們的來歷都是干凈的?
看到律法如此優容,張知魚有些不明白為什麼,看著漸落的日頭抱著書和顧慈一起坐在門檻上怔怔地發呆。
那頭阮氏見兒子久不歸家,派人去喊了幾次都喊不回來,只好提了點心親自來接人家去,不曾想一進去就見著兩人一言不發地坐在門檻兒上,還當他們吵了架。
顧慈搖搖頭,“娘,我們在看朝廷怎麼罰人販子,結果發現他們好像只罰賣得多的,賣得的為什麼就不罰了?”
阮氏沒想到兩個孩子還能在一起研究這個,但也沒制止,即便顧慈以后出不了仕,多知道些也沒有壞,便讓丫鬟拉來張板凳,也坐在魚姐兒門口上跟他們討論起來,
這些年紅袖添香,阮氏早已經不是那個大字不識一個的鄉下丫頭,顧教諭滿屋子的書卷哪一本不是陪著一起讀的?
這個純正的古代婦一開口就震住了兩個娃娃,拿起書就道:“你們以為買人的最多地方在哪兒?”
顧慈年紀還小,他對皇宮沒有概念,想到最多的也就是大家里。
阮氏看著魚姐兒沉下去的臉,拍拍自己傻兒子的頭,指著天道:“一個員府邸,再海了去的裝人,又能裝到哪里去?那個地方才裝了最多的天下苦命兒。”
阮氏隨手換了本竹簡,翻出一行字給他們看。
張知魚接過來輕輕地念出聲兒道:“周初,百廢待興,流民遍地而大饉。石米四千錢,百姓易子而食,人口損傷折半。高祖令:民可賣子,就食糧滿倉之地。”
這是一本野史,卻被顧教諭圈了起來,旁邊還有他筆鋒凌厲的一行小字——百歲老人今尚在。
張知魚看著這頁紙,一下就全部明白過來。
大周朝建立才一百年,這還只是第三位皇帝,邊疆的土隨手抓一把都還能聞到硝煙,也不是沒有長壽的老人,他們都還記得這件事,難怪大桃鄉的人不以為然——因為天家鼓勵過!
天家允許的事兒還能有錯嗎?
所以這樣的風氣,不是一個鄉能解決的,只有從來改,從天家改,才能有效。
如今的皇帝似乎也很不滿意民間賣人風,于是他一登基就大改周律,這也不過才二十來年,哪里敵得過八十年的高祖余威。
子不言父過,何況是開國之君?如此對拐子的懲罰也就留了,不為別的,只為要給祖父留下最后的人心,一個立本不正的王朝總會出現各種危機。
所以以周朝現在的律法,張有金這樣的良籍,只要買賣未,就不能構犯罪,自然可以逍遙法外了——本沒有法能拿住他。
即便張知魚早就有了些心理準備,也不知真相可以殘酷至此。
江南這樣富庶的地方,當年一定也接納了許多賣了兒兄妹涌過來的流民,或許許多人都還是這些流民的后人,所以他們從小見慣了也聽慣了當然視作尋常。
江南自古便是俊杰輩出之地,是以如今還能鼎盛的文氣制住這邪風,這是此地代代士子豪杰們的余蔭,看大桃鄉就知道了,他們不會去阻止,但也卻決看不起這樣的人。
江南尚且如此,外地又如何呢?
張知魚有些不敢想了。
阮氏看著兩個孩子嘆道:“這樣的東西,咱們這樣的人家是不得的,你們聽過也就罷了,免得哪天再外頭闖出禍來。”
顧慈雖然吃過一些苦頭,但在家也是人人都捧的主兒,還沒怕過誰,年紀再小的也是正統士子教育,聽娘這樣說他很不服氣,眉一揚,站起來高聲道:“有什麼不得,我爹說了民為貴君為輕,他們為了籠絡人心對百姓如此殘酷,還說不得?爹在走之前跟我說,我已經弱下去,就不能再做個骨頭,要在活著時帶著娘堂堂正正當個人,才對得起來這一趟,就算以后我走了也不會后悔。”
顧慈如今還不是很清楚顧玉為什麼這樣說。但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能想起來,尤其是這幾句,他簡直覺得自己能記一輩子,就是想忘也忘不掉。
阮氏看著兒子酷似丈夫的眉眼,一時淚如雨下。將兩個孩子摟在懷里道:“你娘只是個小婦人。娘只要你們平安,但你們要做的事當娘的又能阻攔麼?可娘只有你一個了啊,你們要做什麼事都得想想家里還有人娘在。”
顧慈眨眨眼了口氣道:“我是做好事又不是去送死,我才不會那麼傻呢。”
張知魚在阮氏懷里扭頭看顧慈,認真道:“這件事可是很難的。”
顧慈跟眼對眼,想了想道:“這有什麼大不了,你去做最好的大夫。我去做最好的兒,到時候順便把這條律法改了不就行了?”
張知魚見這個土著小孩都有如此志氣,陡然也從心底生出一無事不可為的豪——雖然難度大了點,但事在人為,還有穿越這個金手指,不做出點什麼都對不起自己重來一回。
看著顧慈弱不風的子骨,隨口就將生死掛在口頭,張知魚握住他的手道:“你一定會平平安安長命百歲,我娘說不滿七歲的小孩有口彩,我把我的口彩都給你,以后我也會把你治好的。”
顧慈聽了很,也回握住魚姐兒道:“我明年就得去考生了,等我當了兒咱們一起把它改了。”
“你這樣能進考場嗎?聽說進去的人很多都被抬著出來。”張知魚有些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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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相思,兩處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