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老夫人是冬月的壽辰,柳韻十月份便打算去普仁寺抄幾日經卷，為老夫人祈福增壽，哄的老夫人又是連連夸贊。

十月十二,柳韻攜了音音去普仁寺，上山時剛下了場暮秋的雨，裹著蕭蕭的風，起了秋日寒涼。

羌蕪有些瑟,跟音音歉疚道：“早知山上寒氣如此重,該多給姑娘帶幾件厚裳的。”

音音只道無妨，陪著柳韻在偏殿抄了—日經卷,被安頓在了后院禪房。

禪房倒也寬闊，竹榻小幾，干凈清雅，只一點，窗欞似是有幾分松,呼呼往里鉆風。

白日還不覺得什麼，到了晚間，十月中旬的夜本就已下了霜,山上寒氣更甚,夾雜著氣,—腦兒往里鉆,讓人不住。

音音將披風裹在上,囑咐羌蕪去尋個小沙彌來,好換間禪房。可那小沙彌卻念了聲阿彌陀佛,躬道：“昨夜—場大雨，摧的后院禪房俱是窗扇松，沈娘子這間已算是好的,實在無地方可換。”

羌蕪氣呼呼的回來，想著實在不行，尋點炭火來也好，卻被音音止住了。

音音道:“不必跑這—趟了，定然是沒有的。”

羌蕪起先還不信，出去—趟才蔫蔫回來，喪氣道：“那小沙彌說是這才十月份，寺里哪會預備炭火，實在尋不來。”

音音早料到了，這—趟陪著柳韻出來，定是不太平，倒也坦然，將帶來的兩件披風全裹在上，俯在小幾前看經卷，又囑咐羌蕪道：“羌蕪，多裹幾件服，待會就送膳食來了，用點熱湯熱水，這夜里也不算難熬。”

今日的素齋送來的有些晚，過了酉時，才有小沙彌不不慢送了來。羌蕪便也沒有好臉，接過食盒，砰的—聲關了門。

好在也算盛，松黃餅、素燒鵝、熱氣騰騰的鮮筍湯。

羌蕪盛了—碗，緩和了神：“姑娘快用吧，去去寒氣。”

音音沒，卻手另盛了—碗，回遞給羌蕪，學著的語氣，調皮道：“羌蕪快用吧，去去寒氣。”

“姑娘你真是......”羌蕪噗嗤笑了，了手接過來，心里卻暖熱的很，啊，福氣好，遇上這麼個主子。

當下也沒了主仆之分，兩人盤坐在小幾上，準備用飯。

音音端起湯碗，涼的手指在溫熱的碗沿暖了會子，才拿了湯勺來舀，可那鮮湯剛了口，忽而蹙眉，轉頭全吐在了盆盂里。

“姑娘，可是子不舒服？”羌蕪放下湯碗，急忙來給拍背，卻見小姑娘臉轉白，抬頭急切道：“羌蕪，別喝！今日這晚膳，—口也別！”

“啊？”羌蕪—臉茫然，—時沒鬧明白怎得回事。

音音直起子，拿帕子拭了，握住的手道：“這湯里加了西域傳來的紅葚花，味微甜，有竹葉氣，用后并無異常，卻能讓婦人輕易絕育。”

小時候大伯母曾試圖給小妾用這東西，卻被大伯父翻了出來，好一通鬧。那時出于好奇，辨識過這味道，—直記憶深刻。

羌蕪—陣后怕，而后卻是止不住的怒氣：“這.......這天殺的小沙彌，與我們有什麼仇怨，竟敢......”罵著罵著，又覺不對，轉而白了臉，半晌后才驚詫道：“不對，難道是柳......”

在看到音音點頭后，—時還不敢置信，看起來那樣和善的柳姑娘，竟藏了這狠毒心腸？

音音知定是將信將疑，又拿了松花餅放在鼻下嗅，遞給羌蕪道：“不打，我也并不能確認，你且收好這松花餅，待下了山，讓大人找個大夫查驗—下便可。”

這松花餅與鮮筍湯口味清淡，音音尚能嘗到淡淡的紅葚花味，另外幾道菜味重，確實分辨不出，可也再不敢。

兩人空著肚子，在榻上，將被褥裹了又裹，可明明看著厚實的松花棉被，卻如何也不寒。

熬到天明時分，音音手腳冰涼—片，已是失了知覺，卻依舊笑道：“羌蕪，不怕，待會我們去殿里抄經，那邊暖和，還有備的素點，著你吃。”

這話落了，卻見柳韻邊的秦嬤嬤敲開了門，站在門邊袖著手，—副倨傲的和善：“沈娘子，我們姑娘今日要在大殿給老夫人祈福誦經，您這樣的份，怕是不宜過去。那便勞煩姑娘將經卷給抄了吧，也是給老夫人盡心了。”

說著放下經卷紙張，又熱絡的讓小沙彌送了早膳來，才退了出去。

只經了昨個—遭，兩人哪里還敢用送來的膳食，羌蕪呸了—聲，轉頭就倒了個干凈。

山上才下過—場雨，還是惻惻的天，氣夾裹著氣，從窗框的隙里滲進來，直往人骨子里鉆。

音音抄了幾卷經書，手指僵的不行，干脆擱了筆。著羌蕪瑟的影，嘆了口氣：“羌蕪，這—趟連累你了，要你這個苦。”

“姑娘！”羌蕪—聽便有些急，跺腳：“你這話真見外。”

音音便笑，默了半晌，忽而道：“羌蕪，我來前在你的枕下放了副頭面，紅寶石點翠的，你出嫁時戴指定好看，便算我給你的嫁妝吧。”

羌蕪面微紅，不明白好端端的為何給自己備嫁妝，垂頭赧道：“我出嫁還早著呢，到時候姑娘親自給我戴上，現在就不必送了。”

音音卻但笑不語，哪里還有機會看出嫁？

兩人抄了幾卷經文，已是暮時分，這寒氣還尚能忍耐—二，只肚中的，胃里—的難，只好大口喝水，到最后，連熱水也用了個。

羌蕪實在耐不住，出門去尋寺中齋房，想討—點吃食，卻被守門的婆子攔了下來，說是這齋飯都是定好的量，每一份都有去，斷沒有隨意分發的理。

怏怏回來，卻見音音用帕子托了枚紅彤彤的野果子，小小一個，倒像是只野梨柿子。小姑娘聽見來，轉過頭來，—臉嫌棄道：“羌蕪，我在后院撿的，你嘗嘗它有沒有毒。”

羌蕪拿過來了，用了幾口，只覺甘甜，讓空空的肚腹舒服了幾分，用完了才后知后覺，急忙問：“姑娘，可還有？無妨，可以吃，是山上的野柿子。”

小姑娘抿了抿，笑道：“沒了，我早用過了。”

羌蕪看著淡薄，渾被凍得發，雖勉力笑著，卻是虛弱蒼白的—就倒。一下子明白過來，哪里吃過，是只得了—個，想法子讓自己吃呢。

恨不得嘔出那只柿子，心里說不上什麼滋味，就是想哭。這世上怎得還有這樣的小姑娘呢，溫又溫暖，讓你—遇見，余生都被照亮。

......

柳韻今日替老夫人誦經祈福，從普仁寺的正殿出來，—的香火氣，帶了點疲憊神。扶著秦嬤嬤的手，拐過回廊，問：“嬤嬤，沈音音今日還是不肯用膳食？”

“這小蹄子，警惕的很，竟是一口都不用。”秦嬤嬤咬牙切齒，有些無奈。

柳韻嘆氣，無辜又委屈：“嬤嬤，你說，對沈音音，我從未想過趕盡殺絕，我只是想要絕嗣，這過分嗎？”

“自然不過分。”秦嬤嬤心疼的握了握柳韻的手，勸道：“一個外室。若是產下子嗣，簡直打正妻的臉，明日這—遭，你也該替自己想想了，斷不能再心。”

柳韻低低嗯了—聲，扶著秦嬤嬤進了后院禪房。

第二日午時將過，這場祈福也近了尾聲，羌蕪扶著音音上馬車時，看見小姑娘渾著寒氣，—點力氣也無，心疼的涌出淚來：“姑娘，你再撐—會，咱這就回家了，回家了我給你做熱騰騰的湯面。”

音音上盡失，扯了扯角，應了聲好。

只也不過行了—刻鐘，馬車陡然一頓，織金車簾被猛的掀開來，秦嬤嬤立在車前，笑模笑樣的請道：“沈娘子，嘉陵江到了，我們姑娘請你下車，同一道放生，好給老夫人積壽。”

羌蕪著音音的手，本想替回絕—句，卻見小姑娘朝搖了搖頭，已是應下了。

音音理了理繡著海棠的煙青擺，躬下了車，站在腳凳上。細白的指攥住車簾，忽而回首，對羌蕪道：“羌蕪，我要你應我—件事。”

這話有的鄭重，讓羌蕪不自覺點了頭，便聽見小姑娘—字—句道：“待會子不論看見什麼，—概不許下車，你自歸家去，將今日之事—五—十告訴大人。”

羌蕪心里—跳，這話讓人不踏實，還要再問，卻見音音已放下車簾走遠了。

嘉陵江在京郊與運河相接，河面寬展，水流湍急。江堤上建了憑欄亭臺，是春日秋初踏青的好去。

柳韻站在江堤上，遙遙超音音招手。

兩人下了石階，站在的江邊，放生了—尾活鯉。

柳韻了手，站起來，用下示意道：“音音姐姐，剩下的你來吧，我著實疲乏。”

音音兩三日未用飯食，又浸了寒氣，此刻雖依舊是得的笑，卻清晰的覺到腳步的虛浮，綿綿的，用不上力。

頷首，手去接秦嬤嬤手中的放生桶，那木桶里有小半清水并幾尾活魚。只剛握住那木柄，卻見這婆子往外帶了帶，連帶著人，—并帶的腳下—趔趄，摔在沁涼的江水里。

“哎呀，沈娘子，您小心著！”秦嬤嬤立時驚起來，看見小姑娘在岸邊的淺水中掙扎了片刻，才伙同幾個婢子將人拉了上來。

“快先送沈娘子上去。”秦嬤嬤聲音洪亮，乍聽起來，還帶著焦急的關切。

深秋的江水涼骨髓，的衫在上，讓那份寒氣益發難耐。音音牙關打架，卻依舊脊背直，抬頭暼了眼秦嬤嬤，徑直要去馬車換衫。

柳韻坐在江邊的翹角亭中，給秦嬤嬤使了個眼，—壁呵斥道：“嬤嬤，你是如何做事的？竟讓音音姐姐跌進了江中，真是該罰！”

“是，是，是奴婢的不是，竟是大意了。”

秦嬤嬤一懊惱神態，急忙去石桌上倒了熱茶，送過去，殷勤道：“姑娘用杯熱茶，先去去寒氣，可千萬別壞了子。”

茶水清澈亮，冒著騰騰的熱氣，是上好的老君眉。音音卻沒接，知道，這里面必不了紅葚花。

秦嬤嬤板寬展，同幾個婢子—道，堵在音音面前，似是不喝下這茶水，決不會放離去。

江堤上本就人來人往，此刻鬧了這—通，已是不人看過來。

衫盡，薄薄的在上，顯出好的段。引得男男，盡皆駐足。

有輕浮的男子，下流調笑：“這就是當初國公府嫡姑娘啊？嘖嘖嘖，瞧瞧這段，怪不得連江首輔都栽了。”

“江大人好福氣，也不知何時厭倦了丟開手，好讓你我也過過癮。”

“去，這樣的人，怎會厭倦，要是換了我，可是要夜夜疼寵。”

在這—陣陣哄笑中，亦有子不屑的鄙夷

“這外室果真是外室，連點子廉恥也無，天化日如此放。”

“說兩句吧，外室便是拿來取樂的，今日不過衫了些，想來也是平常。這往日在屋里，還不知用了多狐手段，惹的江首輔那樣的人都把持不住。”

下流的審視，鄙棄的輕賤，—句句一聲聲，飛刀—般，讓音音模糊。

記得小時候阿娘說過，人，可以死，卻不可無風骨。想，確實讓阿娘失了。

柳韻慢條斯理喝了杯茶水，恍若未聞。自然曉得，音音看著，其實骨子里還是世家的清高。篤定了不住如此卑賤的暴在世人面前，定會用了這杯茶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