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因著昨日那話本,本就心緒不佳。夜里輾轉反側，忽而想到一種可能，會不會是江陳故意放出的這消息，要毀姻緣？

這念頭一旦生出,再看見他,便沒了往日的平靜。眸清澈,這一次卻帶了點咄咄的意味，聽見那頭沉默下來，又揚聲問了句：“江大人是在求我嗎？”

音音知道江陳的驕傲,定是不會承認的,但單單這句話已夠讓他難堪的了。果斷的轉了，再不想與糾纏。

可在這寂靜的晨曦里，簌簌冷風吹過,送來男子艱微啞的聲音。

他說：“是，沈音音，我在求你。除了嫁給別人,你想要什麼都行。”

想要什麼都行！這天下間,要的,他便都捧至面前。

音音子微晃,急急手扶住了廊下的抱柱,從來沒想過，江陳也會有求人的時候。

可并不回頭,只微冷了語調：“江大人，可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想要嫁給季家哥哥，還你全。你我的那些過往，我再不想被提起,那是我的恥辱。”

他們的過往，是拼死也要逃離的恥辱！

江陳里有淡淡的腥氣，通紅的眼尾揚起，低低“嗬”了一聲，良久良久，一貫直的肩背，微微垮了下來。

音音再未多說，進了屋，哐當一聲關了門。坐在竹編屏風后，許久沒，聽見阿素掀簾進來，才輕輕了腰。

阿素打了清水來，伺候姑娘梳洗，一壁道：“隔壁一大早鬧出好大靜，那江大人終于走了，我瞧見他們的車馬出門了。”

音音緩緩吐出一口氣，隨手拿了方才丟在一旁的賬本，道:“阿素，你我今日清點下囤積的米糧，都捐贈給府吧，讓府派人去施粥。”

頓了頓，又道:“要大張旗鼓的去送，最好讓府衙個榜，言明這捐贈的米糧何來，又何時去施粥。”

阿素恍然明白過來，這施粥不是簡單的差事，就們兩個姑娘家，怕是不。不說要搬運米糧，萬一施粥時無人維護秩序，出現踩踏搶奪，們可是萬萬應付不來。這給府，是最穩妥的法子，們輕松了，府衙也能落個為民的好名聲，何樂而不為？

有時候是真的佩服自家姑娘，雖則看起來弱弱，小事上也常迷糊，是個討人憐惜的，可大事大非上從來有自己的主見，不慌不忙的安排好一切。

“噯”了一聲，去廚房端了早食來。

兩人用過早食，便著手清點米糧，到午時方才歇口氣。

阿素又心疼又無奈：“早知道年前不把銀錢都換米糧了，如今到好，什麼也剩不下了。”

音音便安：“沒了就沒了，況還能救幾個人，已是知足了。往后，我們也用不到那許多銀錢。”

兩人說著話，卻也放下心中一塊大石，這米糧一去，便也沒有那許多擔憂了。

正松口氣，忽聽院門外一陣哭號，凄涼而尖厲，驚的音音手中的賬本驟然落了地。

外面簌簌的風，又吹來一陣細小的雪花，冷的。

阿素急忙披了件氅，出門去看，許久也不見歸，只聽外面那哭聲一陣似一陣。

音音心頭猛跳，放下手中杯盞，跟了出去。

外面院門大開，一拐進連廊便瞧見，門口一個婦人抱著個面灰白的孩子，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一壁拍打自己的口，含恨的憤怒：“若是前日這家能施舍點米糧，我的兒也不至于死。憑什麼們背靠權貴囤積米糧，卻眼睜睜看著我們這些災民死，真真的喪盡天良啊！”

淚眼模糊中，轉頭撇見音音走了出來，不由放下孩子便要撲過去，一雙渾濁的眼里，是明晃晃的憎恨。

阿素眼見這婦人要來傷害自家姑娘，急忙擋在門前，推了一把。

那婦人瘦了一把骨頭，自是羸弱的，被這一推便跌倒在了門檻上，拍著地面哭號：“老天爺呀，這家害死了我的兒，如今又來要我的命了。”

這一鬧，巷子里早已滿了災民，本就對前日音音不分米糧懷恨在心，如今見這母子的慘狀，更是憤憤不平的議論:

“真是黑了心肝的，見死不救。”

“是啊，一碗粥都不施舍，活活死了這孩子。”

.......

阿素被這一句句的言論氣到發抖，漲紅了臉，直著嗓子喊：“自打年后我們姑娘一直悄悄施粥，是你們瞎了眼看不見。如今這孩子的死又關我們何事，我們姑娘本也沒有義務承擔災民的死活。你們這些人無非急了眼，貪婪畢現，卻又欺怕，不敢去明搶家老爺，便打起我們兩個姑娘家的主意。”

人群有一瞬的沉默，這當口，一個短打漢子拽著個十歲左右的孩兒了進來，抬起臉，出一口黃牙，竟是前幾日來要糧尋事的漢子。

他將那孩兒往前一推，大聲道：“這位先生可是個了不得的。不僅有個江浙巡的未婚夫，還是當今首輔的牽掛之人。依靠著后這兩個男人，囤積米糧，哄抬米價，這是將我們這些災民推向絕地啊。”

“你們不信，問這孩兒。這孩兒可是的學生，同這位先生親厚著呢。”他說著又去推搡側的孩。

小孩怯怯的，子一直發抖，抬起一張淚臉，竟是黃杏兒。哭號了兩聲，斷斷續續道：“是......我......我曾見那位季大人同先生商議，要暗中囤積米糧，等糧價一漲，再賣出去，好狠賺一筆.......”

音音一目不錯的瞧著黃杏兒的眉眼，微微后退了一步，不是害怕，只是心寒。

如今災民最恨的便是那哄抬米價的商人，如今一聽，咂過味來，怪不得府一直著不放糧，原是這些老爺們也都想著從中牟利，簡直是拿他們災民的命來謀財啊！

那黃牙的漢子目兇相，恨恨道：“這樣不仁不義的，我們又何必顧忌，但搶了這些米糧便是，能給食不果腹者一碗粥，也是做了善事。”

巷口的災民越聚越多，黑一片，聽見有米糧分，早便紅了眼，一蜂窩往里涌。

一個瘦小的影忽而沖出來，張開手臂，死死抵住了門框，竭力的喊：“你們胡說，先生不是這樣的人，的米誰也不能搶。”

衫襤褸，瘦的不樣子，被人群一推，便狠狠跌在了門楷上。這小小的孩兒卻半點不退，立時爬起來，撲過去便抱住了那黃牙漢子的，倔強的不松手。

音音被洶涌的人進了角落，抬眼瞧見那倔強的小小背影，打量了一瞬才瞧出，那是阿奴。急急喊：“阿奴，松開手，快松開手！”

怕被踩踏了去！

傾力相助的學生構陷，可這隨手施過一點恩惠的的小阿奴，卻愿意為不顧。

這人心，音音覺得永遠瞧不清。

******

江陳清晨回江陵時，未坐馬車，騎了匹赤黑大馬，迎著飄雪的寒風，一路疾行，到江陵府衙時，眼尾艷麗的紅才散了些許。

他一連召見了幾位江南大員，于夕照時分才讓自己空閑了會子。

于勁抱了個縷金方盒，探頭探腦的走進來，猶豫道：“爺，您要的紅硯送來了，您看這......”

這紅硯如今已絕跡，也就宮中還珍藏了幾臺，其發墨益毫、極顯墨，最宜拿來繪畫。這是給誰尋的，于勁自然曉得，只如今沈姑娘瞧著是決裂的態度，大人這硯臺還不一定能送的出去，是以，他提起這個極是小心翼翼，怕又了大人的痛。

江陳正看文書，長睫垂下，不辨喜怒，輕敲了下手邊的剔紅嵌玉多寶盒，道：“放進來。”

于勁如蒙大赦，急忙拿了那方硯，往多寶箱中放。甫一打開，便見那多寶箱中琳瑯滿目，集齊了各形態的端硯、歙硯、澄泥硯，亦有細致狼毫齊筆、瑩潤珍珠頭飾，俱是巧難得的，其中不乏宮中珍品。他暗暗咂舌，又悄聲將那多寶盒合上了。

于勁琢磨著，大人也確確實實費心了，每一件，都是沈姑娘喜歡的件，也不知這送出去了，那沈姑娘能不能了心腸。

他正瞎想，卻聽主子爺吩咐：“去，把季大人喚來。”

季淮本就在府衙偏殿辦公，不過片刻，便打簾進了正廳，恭敬行禮。

江陳掀起眼皮，打量面前的男子，溫潤文雅，如竹如松，的確是極好的相貌。只是他自年起便被子的目追逐，大抵曉得自己這副皮囊也不差，并沒有被比了下去。

他輕嗤了一聲，更像是自問：“季淮，沈音音喜歡你什麼？”

季淮雖躬回話，卻自有不彎不折的氣度，直率道:“大抵是喜歡我對的尊重。”

尊重嗎？江陳那抹落寞的笑凝在畔，良久，空空的聲音：“是嗎？”

他沒再說什麼，只將面前的多寶箱推給他，又恢復了凌厲的疏離：“拿去。”

季淮接過，打開來掃了一眼，輕笑起來：“多謝大人，每一件都是珍品，想來添在聘禮里，音音定是喜歡的。”

江陳眉目沉凝的看他，指尖方才沾染上的一滴朱紅墨氤氳開來，一點紅，他說：“季淮，從今往后，我只開懷。”

想要的，他可以都替尋來，即便要用別的男人的名義送出去，即便會因此對這個男人更念。可想到收到所喜之時，眉眼間開的愉悅，便又覺得都是值得的。

季淮驟然抬眼，竟在江陳從來張揚篤定的眉目間，看到了妥協，帶著卑微的妥協。他知道面前這人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也是對任何事都勢在必得的強勢，倒沒料到，他也有如今。

他冠玉般的面上去了笑意，亦是鄭重的：“好，開懷。”

他說完，提了那多寶箱，行禮退了出去。

室一下子安靜下來，斜斜的一點點了去，死氣沉沉的昏暗。

于勁斟酌了半晌，才橫下心問：“爺，要不要給宮里去個信，撤回給沈姑娘請封號的折子，別讓陛下再為難了。”

本來給沈姑娘請封，也是他們爺為了將人娶進江家，如今這人都不嫁了，還請什麼呢？況這樁事，本來就難辦的很。

可他萬萬沒料到，江陳暗啞的聲音在案桌后響起，果斷的很：“不可，沈音音的封號，開春前必要請下來。”

于勁撓撓頭，不明白的很，這.......這又何必，這分明是替他人做嫁，往后，沈姑娘就是季家的人了，是什麼份，同他們有什麼干系？

他正納悶，卻聽他們家主子爺輕笑了一聲，落寞的低語，他說：“于勁，你不懂。”

頓了頓，又笑自己：“從前，我也不懂。”

不懂一個人，到最后，便只想守護的安寧，想讓過自己歡喜的日子

哪怕不再屬于你，哪怕歡喜的日子跟你毫無關系，是同旁的男子共度余生、生兒育。

于勁沒再說話，只輕輕嘆了一聲，忽而想到什麼，復又稟道：“爺，這幾日鎮江那邊輿論越演越烈，坊間已傳聞您將府備的救災糧運往了邊境，是窮兵黷武，不顧民生。另有......”

他咽了咽口水，才又道：“另有消息，將沈姑娘同您的那段過往抖了出來，連您當年為了沈姑娘跳江之事都傳的有鼻子有眼。”

江陳手中的杯盞咚的一聲擱在了案上，問：“什麼時候的事？”

“前幾日就開始傳了，這幾日從鎮江開始，災民要朝廷開倉放糧的呼聲越來越高，好幾次圍了州府？”

“如何現在才報？”

江陳著聲音，可那平平的語調里依舊讓于勁聽出了冷肅，不了脖子，辯解了句：“前日隨了大人去邊境，軍事繁忙，也是如今才曉得。”

江陳眉眼的極低，指尖在檀木桌案上輕點，是什麼人在背后引導輿論不難猜，他也并不怕，可為什麼輿論的中心會是在鎮江？

他微微沉了一瞬，忽而揚聲喚于勁：“于勁，點一對人馬，去鎮江接沈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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