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蒹手里拿著斗笠坐上馬車。

　天沉，厚重的烏云在天空中翻涌，馬車暗，火乍然一亮，是年點亮了手中的火折子，手往白帽方燈里去，昏昏燃起一束極暗燈火。

　宮燈被年蒼白指尖提著放到茶桌上，夏蒹垂著頭，狀似心不在焉玩著手中斗笠，耳朵聽著坐在自己對面的年卷著手中簡策的細小聲音，視線微垂，眼打量年今日的腳踝，和蒼白細瘦的腳踝上，松垮垮墜下來的金環。

　“下起雨來了呢。”

　指尖微頓，夏蒹聽到年的聲音抬起視線，看著他有些發愣。

　年如玉如琢般的面孔在一片昏暗線下，半束起來的墨發垂在后，有幾縷掉落至前，好似墨傾灑在白上，留下一片墨痕，他視線未抬，低垂眉目看著手中簡策，“雨，下起來了。”

　夏蒹這才聽清了他的話，稀疏雨聲滴答掉落的聲音猛地傳耳中，夏蒹應了聲“還真是。”單手搴起馬車簾，外頭天不知何時已經昏暗到好似傍晚，雨滴不疏也不，噼啪往下砸，但就連路上的地都還沒砸。

　“但愿一會兒到了地方，不會越下越大。”夏蒹有些憂慮。

　“會的，”裴觀燭道，“雨會越下越大，這幾日怕都不會停歇。”

　“真的？”

　“嗯，”裴觀燭視線從簡策上移開，與對上目，笑容溫和又清淺，“真的，還需要做晴天娃娃嗎？上次的都沒來得及掛上。”

　“都行吧，隨——”

　“裴大公子！”

　話語被打斷，夏蒹微微睜大眼，將車簾的更大了些，還沒來得及探出頭往外看，便聽到一陣馬車聲疾行而至的聲響，車轱轆滾過青石地，極快地跟到了們旁側。

　“裴大公子！”對面馬車車簾早早便被一只手給搴開了，蘇廣年的臉從馬車車窗里出來，笑的貓皮狗臉般，著粘稠的膩歪，和蘇循年一模一樣。

　夏蒹微微皺眉，手沒將車簾合上，轉過頭看過去的一瞬間，好似瞥見年藏在昏黃燈火下的面孔沒了表，卻又好似是自己的錯覺，那張蒼白的面縷縷牽扯起，面上染笑用手勢招坐過來。

　“裴大公子！你在里頭呢吧！”

　蘇廣年接二連三在外頭隔著雨幕喊個不停，夏蒹厭惱，抱著斗笠坐到裴觀燭的位置上，馬車簾晃悠著合上，又被一只蒼白的手給搴起來。

　“蘇大公子好，”年慢條斯理從襟里捻出帕子，擋在面下，“您這正是要回去麼？”

　“是啊！昨夜無故招了裴大公子不待見，弟弟說我太過心直口快，我臊得沒臉留在那兒，想著見到裴大公子的話一定得跟你賠句不是才行！”

　“這樣，”裴觀燭道，夏蒹坐在他對面，看年出來的眼睛笑的細長，偏偏瞳仁兒漆黑，笑的這樣，也看不出毫外緒，“蘇大公子的歉意，裴心領了。”

　“你能原諒我，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事啊！本來還當裴大公子得抓著不放呢！怕是有車上的奴在！都不好生氣了罷！”蘇廣年的聲音從外傳過來，中氣十足，像是恨不得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裴大公子這趕著下雨，是要帶著你那奴去何啊？”

　“都說是奴麼，”裴觀燭眼瞧著他笑，“聽聞京師雨季，有一名為清玉臺的地方風景頗，便想著一定要帶過去看看。”

　“哎呦！”

　蘇廣年揶揄著，眼又努，“裴大公子對這小奴甚好，但這小奴怎麼著也是我們府上的，奴自會有奴，看那一氣罷，見到了我，都不會問個好，不是寵壞了，要麼就是怨怪我們這麼輕易就將給了旁人，使小兒呢！”

　夏蒹皺眉，聽他說話都想吐，正要探過去罵大街，便見倚靠在椅背上的年歪著子坐好了，捻著帕子自車窗探出頭去。

　“旁人？”裴觀燭用帕子抵著口鼻，馬車沿角遮掩著落下來的雨，“我麼？”

　“你說甚——裴大公子說的什麼？！”蘇廣年沒聽清，見這令人厭惡極了的晦氣東西徹底沒了笑，著急探出子去想聽他說了什麼氣話，偏偏眼前的怪人用帕子捂著口鼻，就像嫌棄什麼東西臭一般，你看不見他，雨滴噼里啪啦往下落，聲音又雜又，對上他變得沒了神的眉目，又給人一種他說了話的錯覺。

　“一群沒眼力見兒的！還不快往旁側近！”蘇廣年著急往前喊了一聲。

　車轱轆往左轉靠近，蘇廣年忙慌探出子，“裴大公子你說的什麼？！”

　“我說，”掩住口鼻的雪白帕子被移開。

　天驟然變暗，云層之中，有雷電翻涌。

　年蒼白的臉龐面無表，漆黑到暗不見的眸子和時，蘇廣年曾在金陵裴府見過的孩重合到毫無二致。

　也是這樣的雨天。

　漆黑的瞳仁兒像凝結塊的墨，雨水沾染，都好似有墨會從中蜿蜒而下。

　但不同的是，年如今好端端的坐在馬車里，不似當年，全沾滿了雨。

　“我要殺了你。”

　年張開又合上。

　蘇廣年瞪大眼，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便看到一抹極冷的白出來，沾滿了雨的手抓住了他的后頸，一切發生的那麼快，蘇廣年手都沒來得及過去阻撓，便覺一陣無法阻攔的力道掐住了他的后頸，接著視線天旋地轉，他眼睛瞅著青石地，直接摔了下來！

　“啊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車轱轆著他極快而過，一切發生的太快，趕車的車夫都還沒反應過來，便聽對面馬車里那位清瘦公子揚聲喊，“你們怎的要開這樣快！人都掉下馬車了！還不快下去救你們家大公子！”大家這才極為慌的停下了馬車。

　“怎……怎麼回事？”夏蒹著斗笠，雨下的太大，自裴觀燭探出后，便再沒聽到裴觀燭的聲音，只聽到蘇廣年和他方才發出來的不似人會發出的尖聲。

　“唔……”年子探回車里，視線還沒收回來，他垂著頭，夏蒹盯著他的側臉，總覺得他的神像是有一瞬的失，還沒來得及去拉他的手，便聽年拍了拍馬車壁，聲音哪怕放大了也顯得格外溫潤，“與咱們無關，不要停，繼續開啊。”

　“到底怎麼回事？”

　“人沒死，”裴觀燭轉過頭，面上笑容溫和，“他自己掉下去了，人沒死。”

　“哈？”夏蒹腦袋嗡的一下，聽著他的話怎麼聽怎麼怪，偏偏事發忽然，大腦都斷了線，“他、他怎麼掉下去的？”

　“不知呢，”裴觀燭拂過帕子，一點一點細致過右手上濺滿的雨滴，“他貌似想要聽我說話，子一直往外探，我還想扶他，誰知道他偏偏自己掉下去了，好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真是恐怖，”

　“可能他是知道方才說的話惹我不快了，”裴觀燭收起帕子，微微皺起眉心，“想要看清楚我不悅的樣子吧，真是人心險惡，總是說這樣的挑釁的話，罷了，大抵是老天看不下去，想讓他吃些苦頭。”

　年話語輕慢，語速一如既往，行為舉止極為自然。

　但偏偏就是這詭異的自然與合理，讓夏蒹有些難回神。

　“夏蒹，”檀香味混著雨水氣，年的冰涼的手到面頰，夏蒹子一抖，抬眼看過去。

　裴觀燭不知何時離極近。

　“你怎麼了？”他微微蹙起眉，“臉都不好看了，可真是令我憂心，夏蒹不必害怕哦，”冰涼指尖捋著夏蒹零散的發至耳后，裴觀燭嘆了口氣，傾過將攏進自己懷里，一下一下，像是安著孩一般輕輕著的手背，“不怕，不怕，夏蒹，有我在呢。”

　“嗯……”夏蒹勉強松下心，但接下來的一路，心底依舊著莫名的淺慮。

　裴觀燭給的話極為合理。

　蘇廣年罪有應得，他從馬車里摔下去，裴觀燭說也是因為蘇廣年想要看他的笑話，他在欺負裴觀燭，并且大抵是想要在自己弟弟面前樹立威信，他一直都表現得極為看不起裴觀燭的樣子，會這樣摔下去，這是十分合理，且罪有應得的事。

　但偏偏就是這合理，讓覺憂慮又奇怪，偏偏又說不清道不明，最后，只能匆忙歸結于那沒什麼用的第六。

　至于為何說是“匆忙”。

　夏蒹搴開車簾，看著馬車駛那悉的無名森林，本就是雨天，路段又極為偏僻，一路上別說是車馬行人，就是一只貓狗都不見，夏蒹呼出口氣，視線往外，心無旁騖觀察著森林中的一切。

　毫沒注意到年視線自簡策上抬起。

　他坐在一片昏暗里，隔著車簾，盯著自單薄車簾出來的，屬于側臉的廓，垂下頭不自覺將指尖咬進里，一點一點用牙齒啃著指甲。

　啃指甲的細微聲響融進雨里，裴觀燭眼睛睜的很大，瞳仁兒一片濃黑。

　發現了。

　懷疑了。

　又懷疑了。

　怎麼懷疑的？

　怎麼懷疑的？

　怎麼懷疑的？

　明明他表現得這樣好。

　為何又要懷疑他？

　總是這樣，總是這樣，總是這樣，就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錯一樣。

　“夏蒹。”

　夏蒹眼睛一定，馬車途經小路，看到了路邊的石刻像，耳邊聽見裴觀燭喊，睜圓眼睛回過頭，“嗯？怎麼啦？”

　裴觀燭牙齒輕磕，與莫名十分有神采的目對上視線，好半晌，才牽扯著皮彎起了眼睛。

　“無事，夏蒹是發現了什麼嗎？”

　“嗯！”夏蒹點了下頭，“你又知道了，快過來過來，”夏蒹傾過拉起裴觀燭的胳膊，“你看外面。”

　裴觀燭被手牽著拉著，指尖微頓，半晌，才順著指著的方向看過去。

　雨水早已淋了一片地。

　前頭車夫行的極慢，想必是對繼續往森林里駛行這件事較為躊躇，正方便了們看清林中兩路虛虛藏在樹叢里的石刻像。

　“跟蘇府的一樣，”夏蒹道，“就是小了些。”

　“嗯，”裴觀燭視線停頓，片晌，拍了拍夏蒹的胳膊，“隨我下來，夏蒹，把后面的傘給我。”

　“哦。”二人方才換了位置，夏蒹彎下腰，拿了放在椅側的油紙傘，年接過，停了車夫，帶著夏蒹共撐一把傘下了馬車。

　雨水噼啪打在傘面，濺了腳下土地，木履到腳下泥濘，裴觀燭微微蹙起眉，回過。

　夏蒹正要下馬車，手牽著他的，見他忽然回頭，微微歪了下頭。

　“你不必下來了，回去罷。”

　他轉回夏蒹手里的油紙傘，夏蒹抬眼，便見年以踏下馬車往路邊去了。

　雨水混雜了氣息。

　裴觀燭撐著油紙傘，停在一尊小巧的石刻像前蹲下，抬起視線，隔著雨幕靜靜看著。

　石刻像早已被雨水淋，出雕刻而出的眉，眼睛，和。

　夏蒹坐在馬車里，有些不安往外看。

　年撐著油紙傘在一片雨幕中蹲下來，也不知在做什麼，忽然直起四下尋找，最后從樹叢里搬出一塊較大的石塊。

　“哎——！”夏蒹短促喊了一聲，眼睜睜看著裴觀燭單手高高舉起，重重落下，石刻像的腦袋被砸碎，年扔了手里的石頭，腳步往前去，拾起地上方才飛砸而出的，石刻像腦袋的部分。

　“怪味。”

　他撐著傘，站起來把玩手里的石塊，細細的灰土落滿指尖，年指腹著石塊尖銳，正要轉回去馬車里，視線平轉而過，忽見遠怪異。

　……

　“這是？”夏蒹皺眉看著茶桌上擱著的，屬于石刻像的一部分，和石刻像旁邊一片青綠的裳布料。

　“從石刻像后面的草叢里發現的，”裴觀燭彎著腰，一點一點用昨日的帕子木履，“這片角斷的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