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普帶着陳恩澤騎快馬先走,林縛午後沒有上岸去,就閒坐在船艙裡看書。
不於這個年代,不會知道書籍或者說斷文識字對普通人來說有多麼難得。
林家下面也有家造紙作坊,一刀紙七十張,單紙價就要三百錢,抵強壯的趙虎在上林渡碼頭當半個月的挑夫——那些由印書行雕版印刷的書冊子更非小戶人家能狠下心解囊。林縛他們離開石樑縣,除了隨攜帶的兩百兩銀子與四匹馬外,大概就這一木篋子的書最爲值錢。
天黑船駛朝天湖的湖口。
林縛騎在馬上,遠遠看見江寧城在暮下青黑的城池廓與斷斷續續的青黑的山脊融爲一,似乎就橫亙在朝天湖水天的盡頭,彷彿大越王朝的天上/人間。朝江湖中也散落着一些或大或小的沙洲,近湖灘大片的蘆葦不知何時燃起野火,給燒得焦黑一片,也可能是爲防江匪藏匿估計縱火,還能看見野鴨水鳥給燒燒焦的。
從石樑縣過來兩百里水路滿目都是疏林田野散落幾家村舍的寂寥鄉野,大越王朝的南都名城江寧橫亙江天盡、視野之間,心裡沒來由的涌出一子豪氣來。
林縛覺得自己越來越適應這個世界了,這個年代的城池再龐大壯麗、即使眼前這座擁有十五萬戶人口的江寧城,也遠遠無法跟千年之後的鋼筋混凝土森林相比,但是一旦適應了這個世界,就會覺得這個時代能出現六七十萬人口的城市真是一個奇蹟。
事實上,高祖時江寧人丁一度超越二十萬戶,太宗遷都燕京,江寧權貴富戶被勒令遷往燕京者多達六萬戶,後又遷三萬戶填雲南,如此大規模的強制遷徙導致江寧城急劇衰退,人口曾降到十萬戶以下。然後江寧作爲王朝留京,集江東富庶之華,近百年來人丁又漸漸恢復到十五萬戶左右,僅城中居住的人口就有六萬戶之多。
林縛坐在馬上,很難想象在這個運輸主要依靠人力、畜力及水路轉輸的時代,要維持一座有着十五萬戶人口的城市要耗廢多大的心跟氣力。
趙虎也是初次到江寧來,騎馬跟在林縛側,看着眼前的朝天湖,慨道:“還以爲洪澤浦就是天下第一大湖,朝天湖倒是沒怎麼聽人說過,水面比洪澤浦要大許多啊。”
前頭就是朝天驛,朝天湖事實上就是與揚子江直接相通的廣袤水,由於水面寥廓,與江寧城北的水門相隔有近三十里,煙波浩渺,原名古天,高祖定都江寧後,北方員進京都要經過古天,遂更名爲朝天湖,一直延用至今。
洪澤浦也就是千年之後的洪澤湖,整個洪澤浦的面積比眼前的朝天湖要大得多,但是洪澤浦是由一系列的小湖組,特別是秋冬春淺時,看那些小湖的水面,的確不比眼前的朝天湖開闊,林縛笑着趙虎解釋這其中的區別。
雖說讓趙虎跟着周普學拳腳功夫,但是林縛並不希趙虎爲單純的武夫,有機會總是將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事詳細的解釋給他聽,讓他多些見識。
“事實上,這時的水面還是小的,夏秋汛期,這朝天的湖面廣及百里……”林縛說道,“我們剛纔午後路過的土堤,那纔是朝天的遙堤。”
趙虎看着周圍都是田地,說道:“夏秋時朝天廣及百里,那這裡不都了水澤?爲何要將江堤修那麼遠,不修在此?”
“夏秋時洪水兇猛啊,這兩邊的江堤越窄,給束縛在江堤裡的洪水越是兇猛,北岸江堤給沖塌了還能忍,要是南岸給沖塌了,那可是大災難——即使要在這裡築堤,也只許築沙堤。這裡是灘田,開荒種的野田,那些個莊稼戶將糧食種在這裡,就是賭天時啊,只有在汛季來臨之前能有一季的收,日子就寬裕多了……”林縛說道,心想不比千年後可以拿鋼筋混凝土修築堅固的江堤,這個時代,江堤多爲土築,石堤雖然也相當堅固,但是代價極爲高昂,爲防止汛期洪水對江堤的威脅,江堤會盡可能築得寬些。到江寧段,特別爲了保護南岸的江寧城不被洪水威脅,朝天湖可以說是故意留下的洪水緩衝區,朝天湖北岸除了極數的河堤外,其他堤段就算有錢有人也都止用石築堤,這也是江寧北面江口遠比千年之後寥廓得多的緣故。
“呵呵,想不到你詩文不,卻識河務……”穿着便袍的顧悟塵與楊樸從後面走過來,顧家小姐顧君薰又換了一男裝就像小廝似的跟在顧悟塵的後,暮裡,看躲躲閃閃的眼神甚是有趣,林西林帶着手下遠遠的綴在後面。
“顧大人怎麼也上岸來?”林縛下馬來給顧悟塵拱手施禮。
“進了江寧城,還有機會出來看這江天寥廓?”顧悟塵反問道,“離前頭渡口不遠,我正好活活筋骨,回京師近一年,筋骨倒不如流軍時健了。”
林縛將馬給趙虎牽着,他陪顧悟塵往前方渡口走去,船還沿着近岸的水路航行。
顧悟塵一開始在顧家舊宅與林縛談詩文經學、有意提點他時,見林縛拙於應答,只當他水平有限,便淡了這分心思,此時無意間聽他跟邊的家僕談河務談得頭頭是道,倒覺得奇怪,心想他在科舉之前怎麼將心思放在這些經世雜上?
顧悟塵流軍近十載,不會固步自封的認爲除詩文經學之外的一切雜就一無是,恰恰相反,他認爲爲輔臣爲君分憂,恰恰要通經世之,便饒有興趣的在路上與林縛談起河務來:“我對河務不甚瞭解,薰娘外祖湯公曾擔任過河道總督一職,這窄堤、寬堤以及遙堤之論,我還只從他那裡聽說過,沒想到再次聽到卻在你這裡……揚子江水患還不算嚴重,黃河水患已經危害國家本了,對治河之,朝中也爭議不下,你有什麼高見沒有?”
“我這點淺薄見識哪裡敢拿出來買弄?”林縛謙虛道,“閒暇時,我倒是讀過湯公的以固堤束水衝沙之論,皆是珠玉,顧大人問我有什麼高見,我也是將湯公之語販賣給你。”
“……”顧悟塵哈哈大笑起來,對林縛的回答甚是滿意,這才覺得眼前這青年還是有些才華,一路緩行往驛館前的渡口走過,又饒有興趣的跟林縛討論刑名、錢糧、輸供等雜來,見林縛所知雖然算不上特別深,卻多有涉及,見解又頗爲新穎,顧悟塵才收斂起提點後進的姿態,說道:“以你之才,放之一縣也綽綽有餘;若只以舉子謀出仕,怕是要年過半百才能施展你的才華,”語重心長的勸說道,“我也不提倡死讀書文,然而不躍過龍門,如何能將滿腹才華示於天子輦前?”這一番話倒是言真意切。
林縛見顧悟塵勸導自己參加會試之心不息,苦笑着說道:“林縛也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人有所專,也有其惰,這些旁門雜讀得津津有味,偏偏聖賢文章如藥苦口……”
“你也知道如藥苦口啊,”顧悟塵搖頭而笑,就站在這邊沉片刻,說道,“我倒有一建議,不知你應不應允?”
“請顧大人言。”
“我到江寧後總要聘請幕友助我署理公務,你若不嫌棄,既能解決你在江寧之生計,也不誤你溫書參加京城會試……”顧悟塵說道。
“……”林縛微微一怔,沒想到顧悟塵突然提出這茬來。幕友即是幕僚,也是後世所悉的師爺,員赴任,若不想給下面的佐屬吏糊弄,又要將所轄事務幹好,就需要一支幹的幕僚團隊替他籌謀劃策打下手,如此纔不用擔心給那些佐屬吏架空。顧悟塵到江寧來,楊樸、楊釋、馬朝三名隨扈能武不能文,無法協助顧悟塵打理的公務,其子顧嗣元到江寧來是進江寧國子監專心進修的,族侄顧嗣明、顧天橋此時只能當小廝或書使用,顧悟塵並沒有真正得心應手的助手。給顧悟塵當幕僚絕對比當個八九品甚至不流的小小吏強得多,依仗顧悟塵所獲得的權勢也要比那些舉子仕的小僚威風,唯一的不好,就是要時時跟隨在顧悟塵的邊。
林縛到江寧要做許多事,哪可能跟隨在顧悟塵的邊?
林縛心間轉過許多念頭,有個念頭甚至懷疑顧悟塵是不是還是意在柳月兒,畢竟將自己留在他邊,甚至可以明正大的讓自己一同住進顧府,給自己當廚孃的柳月兒自然也要住進顧府繼續給顧家當廚娘,轉念又想顧悟塵就算對柳月兒念念不忘,也不應該這麼迫切,或許是真心欣賞自己。
真是人頭疼。
“顧大人賞識令林縛無以回報,”林縛長揖說道,“只是林縛此次事實上是本家的譏笑氣憤不過纔到江寧來,箇中緣由實不堪說,顧大人若有事相召,林縛當不會推辭,只是…只是……”林縛神傷的連着兩個“只是”,好像給本家欺負得有滿肚子的心酸,再跟顧悟塵說道,“林縛到江寧是想謀個一半職,也只想這一半職寄了平生,再無其他奢求了。”
顧君薰倒是聽娘說過林縛在林家只是個無關要的人,見他神如此的心酸,不自的到染,替他到可憐起來,挽着父親的手臂,低聲央求:“爹爹,你不要強求林公子到我家來幕友……”
顧悟塵啞然失笑,他正是念着林縛二代對他顧家有恩而林縛又有些才華,纔想着邀他去當幕僚,沒想到自己兒裡一轉就了苦苦強迫,顧悟塵甚至不瞭解林家這段時間來發生的事,頗爲惋惜的對林縛說道:“你既然有苦衷,也早有心志,我當不會強求你——謀出之事,我現在也不能就答應你,你進江寧安頓下來再說。”
這邊說着話,眼見就走到了渡口。柳西林午後就派人先過來通知驛館,船抵岸前,驛丞也備好車馬擡轎在渡口等候,林縛遠遠看過去,午後就離開的周普與陳思澤也在那裡等候,還想走過去問他們爲什麼留在渡口不先進城去,暮時周普後的那個矮個子年卻揚手朝他奔來:“林大哥,周叔說你跟船走在後面,還當他騙小蠻!”
卻是十多日未見的小蠻扮年模樣跟周普在渡口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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