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南陵又下了大雪，此為繼十年前那場暴雪之后，又一場難得罕見的大雪。

花園里幾束秋梨被斷了枝丫，寒風呼嘯，沿途經過的太監宮們，一個個步履匆匆，著脖子，呼出來的氣息化了白霧，又頃刻被風吹散。

腳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阿喜跟在一暗黑紋金龍袍的高大男子后，手里拿著把未打開的龍骨傘，神戰兢惶恐。

近來南陵朝野有了些不好的流言，關于新皇與對外宣稱早已亡故的欣公主，言辭晦，可其中深意卻昭然若揭，直指皇室丑聞，有違天理綱常。

欣公主對外早已是死之人，可就如流言所指那般，被新皇囚了起來，而事實也確實如此。

沐宮里，從前雪天時的歡樂景象再也不復存在，喜下雪的小公主失去了自由，與心之人分隔兩地的朝夕之間被剝奪了幸福的資格，死氣沉沉，終日惴惴難安。

“殿下，今日天寒，您莫要對著窗戶吹風了，到榻上喝些熱茶暖暖子吧。”

小侍是半個月前剛來欣公主邊伺候的，約莫十一二歲的年紀，模樣俏皮得，若按從前，在這下了大雪的日子，君長霓大抵會和鬧作一團，可如今卻對小侍的關懷恍若未聞。

習慣了得不到回應，小侍略微思索，大著膽子上前將窗戶閉上，取了狐裘披到公主肩上，又端來熱茶擺到公主面前，做完這些默默無聲退到一邊。

整個過程，公主一言未發，不曾責罵、不曾分給視線，仍舊著方才的方向，一不。

至此，小侍才知道公主并非在賞景，而是在過虛空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引得小侍越發好奇。

進宮半月有余，小侍聽說了許多關于這位公主的傳聞，公主殿下有了心上人，可新皇不允許，公主幾次反抗出逃，每一次抗爭都以失敗告終。

兩三個月前京中政變之時，公主又一次尋到機會與心上人逃離出京，卻又一次被抓了回來，這事發生在半個月之前，正是剛來沐宮的那幾天。

事便如同小侍聽到的那般。

和親一事過后，君長霓便被司從別院救了出來，在北安與懷讓會合，兩人久別重逢，喜極而泣，也是在那時，君長霓知道十九死在了和親途中。

早先司答應過懷讓，會將十九與君長霓一并安然救出，如今承諾落空，卻沒怎麼有歉意。

面對懷讓與君長霓的含淚追問，只說那是十九自己的選擇，旁人無法左右。

兩人震驚，沉浸在悲痛中久久無法回神，原來十九什麼都知道，甘愿赴死。

他們無法想象在生命最后一刻，十九究竟是何，是解？亦或者滿心悲戚，不甘落此下場……

死去的人再也沒了將來，可活著的人卻還要堅強走下去。

在見到君長霓之前，懷讓便已做好了將來的打算，所思所想與君長霓一拍即合。

因著是出逃，他們決定暫時留在北安，為避免再給將軍府等人添麻煩，他們離開了京城，去了落日孤煙的大漠、去了碧波澄澈的海島……

那兩個月，君長霓與懷讓過上了神仙眷般的日子，沒有宮中的規矩眼線，沒有尊卑之別，他們如同世間尋常夫妻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隨心所。

可君屹怎麼可能就這樣放過？

窗戶閉上，暖爐里火炭燒得噼啪作響，殿沒一會就暖了起來，可隨著一聲‘陛下駕到’的唱詞，周遭溫度又急速降了下來。

殿門敞開又關上，小侍見到了圣容。

這是小侍進宮以來第三次見到新皇，第一次是剛調派過來那日下午，和一眾剛來沐宮的婢們聽管事嬤嬤宣讀宮中規矩，不經意間見到了剛從殿出來的新皇。

那日只見到個虛影，可只一眼，便到了那迫人的帝王威勢。

第二次，是在七日前，同樣是在沐宮，被膳房派去給公主送湯，那一次站到了新皇跟前，看得更真切了。

殿氣氛靜窒，新皇與公主似乎發生了爭吵，兩人分坐在桌邊俱都不說話，新皇面容凌厲沉，甫一看見便開始瑟瑟發抖，低下頭不敢直視，心中忽而冒出一詞——暴君。

接著便是今日，仔細回想，第一面第二面之間也是隔了七日，不知是不是巧合。

新皇一進殿里便徑直走到了公主邊，小侍趕忙跪地行禮，不經意間瞥到新皇面龐，除了驚艷于他絕俊俏的容，小侍另又發現一件事。

相比于七日前，新皇似乎更消瘦了，神態也更加憔悴，是因為與公主殿下爭吵冷戰，放心不下，寢食難安導致的麼？

小侍降低存在，本能地想要探究，可未等殿二人開口，便被新皇邊的大太監阿喜拎了出去。

殿里又一次發了激烈的爭吵，這一次，小侍聽得一清二楚，心驚不已，原來外面的傳言都是真的。

可七八日才來見一面的人，真的是所謂的心上人嗎？

與小侍一并站在門口的還有阿喜，兩人分站在門兩側，迎著漫天風雪等待著不知會不會突然響起的傳喚，鼻尖凍得通紅。

“你冷麼？”小侍突然問。

阿喜歪了歪臉，下意識便想訓斥，可寒風吹來，他被激起一皮疙瘩，到的話又咽了回去，誠實點了點頭。

小侍著肩頸，沖他咧一笑，“我也冷，咱們靠近些吧。”

說著便湊到了阿喜邊，兩人像屋檐底下抱團取暖的雀鳥挨在一起，屋外寒意刺骨，屋里的氣氛也降至了冰點。

不一會。

“十九是誰？”

聽著里面不止一次被提起的名字，小侍又一次好奇起來。

阿喜呼吸一頓，他不知想到了什麼，慢慢垂下了眼簾。

那是個奇子，文治武韜，無所不能。

自消失那天，帝王上的氣神也被帶走了，旁人不知新皇因何至此，一直跟在他側的舊人卻是知道。

那萬人之上的帝王上不承認，可在意與不在意，都寫在了臉上。

“你說呀，十九是誰？”

阿喜仿若一下子墜了過往回憶中，久久不曾開口，小侍急不可耐催促。

十九究竟是誰？

公主殿下說新皇喜歡，那人在哪？

新皇喜歡的不是公主殿下麼？

阿喜皺眉，拍開小侍拉扯他袖的手掌，“不該問的莫要問，管事嬤嬤沒教過你規矩嗎？”

為新皇邊的大太監，阿喜上自有些高位者的威。

不懂事的小侍被他嚇了一跳，退到一邊，卻也在這時聽到了好奇之事的答案。

原來那十九死了，被新皇害死了。

而新皇的反應極大，像是遭了污蔑怒不可遏，又像是被人到逆鱗，撕開了小心呵護見不得人的傷口。

小侍忽然想起了同鄉放牛的年，在他年上學會了什麼口是心非、惱怒，此刻的新皇似與年一般無二。

小侍想了想，傳言什麼的，大抵也是不可全信的。

又一次不歡而散，新皇踢開門憤然離去，小侍嚇了一跳，趕忙跪地磕頭，生怕惹禍上。

阿喜跟新皇腳步，沒走兩步又被公主住。

“阿喜，你留一下。”

阿喜一驚，忙不迭看了眼自己主子，見他沒反應，為難尋思一瞬，快步跑了回去。

“殿下，喚奴才何事？”

“有件舊事問你，你且先進來。”

阿喜咬了咬牙，“……是。”

“是這樣，你還記不記得……”

半炷香后，阿喜一臉莫名其妙踏出了沐宮，他心里犯著嘀咕，好好的公主殿下為何要提早些年那弒殺之事？

猶記得那也是個冬天，冷冷的，一夜過去，風里盡是吹不散的腥，殿里橫尸遍野，繚繞著撕心裂肺的哀嚎……

景融，阿喜仿佛又回到了那催人膽的夜晚，他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加快腳步，巍巍打著往承乾殿跑，卻不想君屹本沒走。

他孤一人站在早已冰封凍結的湖畔，那是回承乾殿的必經之路，玄黑龍袍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袍角翻飛，滿凄清孤寂，在蒼白的天地里尤其惹人注目。

看到君屹的那一刻，阿喜險些在雪地里倒，七手八腳穩住形，自知失禮的他登時跪下，腦袋磕地。

“陛下恕罪！”

阿喜的反應讓君屹回想起了君長霓方才的話，讓他看看他如今是何模樣，他徹底變了一個人。

周圍人都怕他，怕他的喜怒無常、怕他隨時隨地行殺戮殘暴之事。

他近來確實做了許多暴之事，日前他捉到了君賀手下的降臣，那人極沒有骨氣，高喊愿為他肝腦涂地，諂的臉令人作嘔。

他全了他，命人在大殿上將他的肝和腦剖了出來，剁碎了喂狗。

惡犬大快朵頤，殿上有人忍不住真的嘔了出來，可他卻久違的又會到了一爽快，可也不過稍縱即逝。

他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麼了，他好似真的了人人懼怕的孤家寡人。

可這又怎樣？

他垂眸睨著在雪地里瑟瑟發抖的阿喜，眸比這滿地霜雪還要森冷。

他們都想跪，那便跪著。

“說了什麼？”

“是、是，公主殿下問了奴才一樁舊事！”

求生的本能使得阿喜迅速做出了回答，“關于陛下您十二歲生辰前夕那場暗殺之事！”